《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朴抱一、实习记者郑焰／江苏南通报道

　　一边是工厂管理人员被非法限制自由长达15天，一边是工人以绝食抗争要求得到工作机会，在法律和人道之间，任何人都很难做出选择

　　“我在这个房间里，这把椅子上度过了整整15个白天，13个夜晚。不能回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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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与劳资问题无关的电话，吃饭、上厕所都要有人陪同，洗澡要公司其他人来替换。”赵永禄说。

　　从2月1日起，因为一场劳资纠纷，江苏省南通市的美资企业约克保健器材公司副总经理赵永禄被8名工人限制在办公室整整15天。“你没有经历过‘文革’，没有被关押的经历，你是不会理解的。”赵说。

　　与此同时，这8名工人背着铺盖，拿着炊具住进工厂，并从2月7日开始绝食，8日下午，6名工人被送进医院。

　　“我们都绝食了，我们还能怎样。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工作，连补偿都没有，我们能怎么办？死也要死在厂里。”工人们说。

　　2月16日晚，在南通市领导的干预下，赵永禄终于回家了，工人们也离开工厂，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

　　没有法律争议的纠纷

　　2003年12月22日，约克公司向9名将于12月31日合同期满的工人发出通知，决定不再续签合同，也没有提供补偿费用。与此同时，公司提出与其他工人只签订6个月的合同。

　　南通市约克保健器材有限公司，产品全部外销美国，是美国第二大体育器材供应商。

　　但是工人们了解到，《劳动法》规定工作满10年可以要求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尽管这些工人在约克公司的工龄还不满10年，但是他们是从约克公司的前股东，南通一家集体企业的职工转制而来，在前后两厂的工龄早超过了10年。

　　公司方面认为，根据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有关规定，约克是一家合资企业，工人转制过来后，工龄应重新计算。以前，公司就与工人为此有过纠纷，法院作出了对公司有利的判决。

　　公司主要负责人还指出，这次“闹事”的工人，绝大部分不是二通厂的转制工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复杂”。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这些工人都是城镇户口，有的甚至是夫妻两人一起失业，如果失去工作等于失去了全部生活来源。

　　失去工作的8名工人对公司的决定不服，要求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或是提供补偿金，同时要求公司主要负责人直接对话，但公司不同意。

　　2003年12月底，工人们开始到如东县信访局上访，信访部门请如东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申请劳动仲裁，但是工人们不愿意申请仲裁。随后，他们又到如东县人大法工委上访。这时，已有了零星的摩擦事件发生，经当地政府调解，工人们方散开。

　　2004年1月6日上午，如东县劳动监察大队张队长到约克公司了解情况。张指出:按劳动法规定，公司应该提前30天通知工人，建议约克公司把办理手续的时间顺延一个月，并提供工人该月的工资，约克公司同意了这样的方案。但公司主要负责人强调，这是处于人道考虑，他们这不属于解除合同，因此按照法律不需要提前30天通知工人，也不需要给予经济补偿。

　　春节前夕，工人上访至江苏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劳动和社会保障厅责成如东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解决，但劳动和社会保障局认为不应该提供经济补偿，并要求引导工人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

　　扣留公司高管

　　2004年2月1日，新年开工的第一天，约克公司以非本厂职工为由，拒绝8名工人入厂。随后，8名工人带着被子、炊具住进约克公司经理室以及旁边的接待室。工厂的副总经理赵永禄也被工人扣留在办公室。

　　“他们就住在这里。我在这张椅子上，睡觉的时候就靠一靠，”赵永禄在他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比划着，“最多的时候，我这里围了七八个人。”

　　“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如果我们出去了，可能就再也进不来了。我们的问题怎么办？”激动的工人们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我们要求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况且，公司正式解除劳动关系的手续都没有给我们。我们只是要求与郭老总直接对话。她为什么不来？”

　　“我来了能解决问题吗？问题的关键是工人们要工作，而我们无法提供。”郭振民告诉记者，“劳资纠纷要通过法律程序解决。况且场面这么混乱，我们的赵总都出不来了。我还能过去吗？”

　　门卫告诉记者，2月1日至5日，他们至少打了10次以上的110报警。“每次他们都来，劝工人离开，但是也没有效果。”

　　“我记得有一天，110的一个队长要带我走。工人们就跪在地上，伸着手说，你要是把赵厂长带走，就把我们都铐起来带走。队长没办法，问我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你走吧。”赵永禄回忆道。

　　“我们能怎么办？”公司所在地南通市如东县岔河派出所陈所长一脸无奈，“把这些工人抓起来吗？劳资纠纷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对于人身自由受限制的问题，陈所长表示并不知情:“我2月5日去约克的时候，赵永禄说是自愿留下来的。”

　　“在那种情况下，工人围着，我能怎么讲？他们来了走了，我还在这里，我还是这个厂的厂长。”

　　赵永禄激动起来，他黑瘦的脸涨得通红，“我已经56岁了，心脏也不好，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有谁愿意在这里，在这张椅子上待上15天？我愿意花1万元让他们来试一下！”

　　“我认为这已经不是劳资纠纷的问题，这严重影响了赵永禄的人身自由，威胁他的安全，也严重影响了我们工厂的正常生产。”总经理郭振民表示。

　　从2月5日起，生产基本停滞，工人们的举动给企业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绝食：工人们的绝望之举

　　由于谈判要求一直得不到满足，2月7日晚，激动的工人们宣布“绝食”，以死抗争。

　　“我们忽然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能怎么办？要死也死在厂里。”在约克公司会议室里，工人们坐在椅子上，表情伤心而茫然，气氛一片凝重。

　　工人们说，他们要求与老板对话，希望通过绝食能引起她的重视和同情。

　　“我开始还以为他们开玩笑，”赵永禄回忆说，“8日中午觉得不对了。他们一直没有吃饭，张晓红脸色很差，吐血。她平时就有甲亢。我说要去医院，他们都不去。我打电话给110。110说情况严重，赶紧汇报了镇里。”

　　岔河镇党委副书记吴春健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镇里接到汇报后立即带着5个人去把6名工人送到医院。张晓红后来情况危险，被转入如东县医院。

　　2月9日，由于工人入院，约克公司内部气氛紧张。大量工人家属包围了工厂，将工厂大门上了锁。他们代替了住院的工人，轮流住到经理办公室和接待室，从此约克公司彻底瘫痪。

　　2月10日上午，如东县委常委以及公安局、劳动和社会保障局、信访办和法院的领导，与约克公司的赵永禄一起开会讨论。会议认为工人绝食是错误的，希望把纠纷引导到法律轨道上来。

　　岔河镇党委书记宋杏玲说：“绝食事件之后，我们每天都到厂里去，劝工人不要做傻事情，要冷静，劝他们回家。”但是工人们没有响应。

　　2月18日，当地政府负责人带领当地官员进入工厂，跟工人谈话之后，工人开始撤了。赵永禄也被允许回家。

　　2月18日是一个灰蒙蒙的阴天，当记者来到岔河镇时，约克公司已经恢复了生产。记者看到的是一个忙碌而疲惫的老厂长和一群同样疲惫而茫然的工人。

　　腐败祸及普通员工

　　事实上，这起绝食事件只是约克公司1993年成立以来无数次纠纷中最为严重的一次。

　　公司法律顾问说：“我自1997年担任约克公司的法律顾问以来，大大小小的官司不计其数，一般公司会有的问题约克公司几乎都有了。”

　　南通约克健身器材有限公司是由如东县第二通用机械厂(下称二通厂)、中国设备进出口公司南通分公司(下称中设公司)、美国约克公司和旅美华人郭振刚下属的美中贸易公司共同出资成立的合资公司，其中美中贸易公司是公司的大股东。

　　约克公司成立之后，开始是由二通厂的总经理翁正山兼任经理。据悉，二通厂当年的厂长翁正山因为经济问题在多年前就被捕。

　　“1995年，我们外方开始参与管理，逐渐发现很多问题。”公司主要负责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美商投资款32万美元到账的当天，其中30万美元就被翁正山转入别的公司。”

　　更严重的是，二通厂是以厂房和土地权使用证等折合20万美元出资的，但美方发现合资公司每年还要交72万元人民币的租金。后来租金问题得到解决，但土地使用证和厂房所有权证都没有，最后导致约克公司2002年差点无法通过企业年检。

　　另外，约克公司花90万元人民币买的一辆凯迪拉克，户主却不是约克，约克竟然还要向另一家公司租赁使用。

　　美方股东通过一系列诉讼追究了责任人，但是24万美元已经无法追回，只能作为坏账冲销利润。同时，两个中方股东的负责人都因为涉嫌经济犯罪被捕，两家公司也前后破产。股东之一的中设公司至今欠合资厂500万元人民币，因为担保责任，约克还为中设公司向银行赔了上百万元。

　　不得已，美方大股东郭振刚分别于1999年收购了二通厂股权，并派自己的妹妹郭振民来管理公司。随后，美方在2001年收购中设公司股权，在2003年将约克公司改建为外方独资公司。

　　该公司管理人员私下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由于约克公司的先天不足，1995年，美方又在南通另一地创办了一家美神公司，目前经营状况良好。公司计划逐步缩减约克的规模，直到关闭。

　　发财机会与永久饭碗

　　在美方准备黯然离去的时候，不仅仅是绝食的8名工人，就是获得了6个月劳动合同的其他80名员工，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他们将失去赖以生存的饭碗。工人们承认，约克的收入在当地的合资企业也是中上水平。

　　2002年底，约克公司关闭了铸造和油漆车间，56名工人失业，公司为这些工人提供1500元-12000万元不等的补偿。

　　其中26名工人在签署协议之后向法院提出起诉，最终没有得到法院支持。

　　“事实上，我们为每一个工人都提供了12个月的平均工资，这已经超出了《劳动法》规定的标准。”公司的法律顾问说。

　　2003年3月，约克公司决定不再聘用10名行政、后勤人员，约克提供了与第一次一样的方案。10名工人拒绝签署协议。随后他们向如东法院提出上诉，2003年底法院仅支持了其中一人。

　　2003年12月，约克公司没有与9名合同已经到期的工人续约。“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按照劳动法规定，公司可以不提供补偿。”当地一位律师说。

　　但是工人们认为，他们来自当年的二通厂，该厂是集体所有制企业，按照国家，规定集体所有制改制是要通过职工代表大会的。但是连二通厂的工会主席也不知道，集体的土地厂房就成为股份合资了。

　　工人们认为，按照国家和江苏方面的政策，集体工厂裁员的话，会有买断工龄的补偿，而现在他们却什么都没有了。

　　让工人们更为绝望的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二通厂因为负责人的腐败问题，已经在2003年宣告破产，目前在清算程序之中。

　　《瞭望东方周刊》2月19日夜发稿前，工人们已经到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去办理仲裁手续。

　　但是，此前曾有过多位工人败诉的经历。工人们内心仍是一片茫然，而美方股东也多次向记者表示，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绝非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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