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gazine.名牌 2004年度十大精英男性-贾樟柯

贾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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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文/霍亮子 图/杜英男

　　导演贾樟柯迄今拍摄了四部长片。四部长片中的前三部与中国大陆观众见面的方式都是盗版。

　　《小武》、 《站台》 和 《任逍遥》 被总结为贾氏的“故乡三部曲”，从1998到2002，贾樟柯奠定了中国新生代导演中坚的地位。然而，对于一个以拍摄中国北方县城经验而闻名的导演来说，只能名正言顺在境外收取票房，不能说不是一种反讽。

　　2004年，贾樟柯高调拍摄体制内电影 《世界》 ，众声喧哗里的电影改革终于启动缓慢步伐，接受了叛逆破门却在江湖博得声名的浪子。

　　《站台》 ，1979年到1989年的编年史，县城文工团的两对恋人颠沛流离背后，是“一整代坠落的全景、一小撮年轻人紧咬的牙关”； 《小武》 ，1998年在汾阳县城行窃的同时又坚持某种原则的小偷，被所有人抛弃，被所有人围观； 《任逍遥》 是2002年的大同，两个在缓慢的生活中绝望的少年，考大学或者谈爱情，他们的任何希望都不曾得到弥补与偿还；2004年的 《世界》 ，贾樟柯的传记终于写到了城市一章，在世界公园这种荒诞的微缩景观里，起点在边缘小镇的年轻人，终点真的在这样的世界吗？

　　贾樟柯，这个矮小的、头发凌乱、嗜烟的男人，被所有人看出了野心，为那些沉默的被湮灭在历史洪流里的最普通的最大多数的青春唱诵挽歌，声声如凌厉的刀锋滑过体肤，冷冽如霜。

　　几年了，他的工作室蜗居在青年电影制片厂狭小的半地下室里，甚至，从外表上看，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制片厂，只是一个超过十年楼龄的居民区。11月初的北京，寒流过后的短暂回暖，混沌的天气下，深秋的树木呈现华美的色彩。贾樟柯刚刚从汉城短片展回来两天，这次他是去做评委。从现在开始到明年，他已经预约了六个电影节的评委工作，“可能是年纪大了吧，其他评审也会听你的意见。”—自己喜欢的电影也可以不被忽视了，有发言权的感觉挺好。地下室里的贾导已经不是数年前在饭局高谈阔论中沉默的年轻人，对唾沫四溅的谈话主角，他惟一反驳是：“阿猫阿狗为什么不能拍电影？”县城出身，自费读书的贾樟柯，就是阿猫阿狗。也可能正因为如此，1999年，他在 《南方周末》 上撰文呼吁电影业余时代来临，曾经鼓舞过多少非学院派的年轻人绕过学院派的壁垒和制片厂的垄断，拿起DV，记录当下，引起的热潮与争议影响深远。

　　现在，成功导演贾樟柯考虑的问题有所不同了，“今年我心态一个最大的变化是我自己对自己的认识，从一个导演到一个电影工作者。现在我觉得应该做更多自己创作之外的事情。比如说去做更年轻导演的作品，推广更年轻导演的作品去国际，更大的事情还做不了，慢慢来。”

　　时间与空间对一个人的塑造是多么戏剧性。

　　十几岁的时候，贾樟柯的梦想是当一个有势力的混混，偷过东西，打过架，曾被人追杀，被迫从二楼跳下来过，他的兄弟们，有的成为小偷，有的游街后被枪毙，有的喝酒过量而亡，生命如蜉蝣般的脆弱；二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某种机缘与幸运一直没有辍学的贾樟柯在太原学美术—仅仅因为艺术门类的高考要求文化课成绩低。“元旦的时候一个人骑自行车在街上走，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流泪，一个人骑自行车，就在街上哭，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回想起来就是困在那个地方，不知道该干吗，很多同年龄的同学都大学毕业，都分配工作，都春风得意，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什么人都不是。”二十八岁的时候，贾樟柯用二十万的投资、二十五天的拍摄时间拍出 《小武》 ，作为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的参选片， 《小武》 到得很迟，深夜，在大量看片中疲乏不堪的选片人打开 《小武》 ，所有人精神一振，当年的大奖就给它—这是我听选片人在几年后谈到的故事，当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三十四岁的时候，贾樟柯拍摄 《世界》 ，一月开机，八月才做完后期，影片的投资是一千二百万元。

　　“你在 《世界》 中最想说的是什么？”

　　“一方面是关于自由，还有就是谈原谅，我们是不是能重新开始。这也和我的年龄有关，当我在34岁的时候拍 《世界》 ，在写剧本的时候就在想一个问题，我能重新开始吗？我已经34岁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轨道里面运转。当然电影里面把这个命题放置在男女关系上，就是当两个人一直这样有一种恋爱关系很久很久，突然发现男朋友的一个秘密，他有别的恋人。他们能不能重新开始。这种重新开始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原谅他重新开始，一个是离开他重新开始。最后也没有答案，两个人结尾的时候煤气中毒了，被人抬出去，画面就黑了，画外音是男主角问女主角，我们是不是死了，女主角说没有，我们才刚刚开始。看到这个结尾的时候我自己也特别感动，感动就在于那个问题，你能重新开始吗？”

　　说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在山西大学考前辅导班学美术的贾樟柯，偶然在学校旁的电影院看到了 《黄土地》 —1984年由陈凯歌执导、张艺谋摄影的第五代开山之作，“我一边看一边流眼泪，看完之后就完蛋了，我就要拍电影，我不管了。”“因为那时候电影还是一个非常非常神秘的时候，只有十六个制片厂才能拍摄，而且远离我们的生活视野。都是天外来客、外星人、超人干的事情。一个普通的从县城来的孩子你可能当上导演吗？”

　　“有一年冬天我一个人拉了一车煤，从很远的地方往住的地方走，越走心里越难过，突然身后有哒哒哒的轰鸣声，我回头一看，一架直升飞机飞得非常低，从那个呆板楼群中穿过，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直升飞机，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飞行的直升飞机。它一下特别点亮我，就觉得生活有很多奇迹，其实，没什么，去抓就行了。”

　　也许这是贾樟柯很喜欢冬天的原因，一个困顿的少年生活中的一簇烟花。接着，贾樟柯成了，赢了这把青春作注的赌博。

　　现在呢，还能重新开始吗？贾樟柯只提出问题，没有做出答案。

　　“每个人在孩子的时候都想当超人，最后你会发现自己做不了超人，就按人的状态好好生活就行了。”超人的事情让三十岁之前的年轻人做，三十岁之后，做个没有挫折感的常人。没有挫折感，是因为终于了解“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反倒“会让我更加镇定”。

　　2000年，贾樟柯拍 《站台》 ，一天很冷，在跟演员说戏，一回头看到高中的女朋友带着她的孩子。在一篇关于 《站台》 的文章里，贾樟柯写到“我们打了招呼。我觉得非常难受，我是难受我现在的生活”，那种漂泊无根的感觉，与曾经最熟悉亲近的人隔断了联系。也许这能解释他为什么坚持每年回家过年，为什么会时不时会消失两天，回到山西去会朋友“喝酒、聊天、赌博、串门，还和以前一样。没有隔膜，三十岁以后，人的变化是很小的”。也许不是导演，他本该天天如此生活。这种跨度落实到电影里，每个镜头都充满张力，温暖而痛楚，如新鲜的伤口。

　　三十四岁的贾樟柯说到要负责任，要做贡献；三十四岁的贾樟柯说不享受现在的生活，因为不自由；三十四岁的贾樟柯说能够镇定地接纳自己的无能为力；三十四岁的贾樟柯想拍片拍到六十岁，一大堆电影，相互联系，成为一个小小的世界。

　　小混混贾樟柯现在俨然是模范青年。

　　北京的寒流又要来了，接着就是贾樟柯最喜欢的冬天，一月下旬， 《世界》 全国公映，将被宣传造势为“文艺大片”，一部用数码设备拍摄的，非线性叙事的，在影像风格上“极具实验性”的作品，不知听上去是否诱惑。贾樟柯说他远未拍出自己的代表作，“我都对自己很有期待”，“一切才刚刚开始”。

　　或许也不必当真，因为贾樟柯也说“人很难说，所以所有对未来的承诺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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