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 诚实是不诚实的借口

　　马丁·西科塞斯与《飞行员》

　　当有记者问导演马丁·西科塞斯，《飞行员》是否是一部对奥斯卡充斥着野心之作时，这位62岁的、从未获得过奥 斯卡最佳导演奖的老人很愤怒，他说：“我从来不是为奥斯卡而拍片，它只不过是电影大亨的游戏而已。而对于一个电影人来 说，像我这样的年龄得奥斯卡更像是一种安慰。”荣誉也好，安慰也罢，迄今《飞行员》已在上周颁发的第62届金球

奖上获 得最佳剧情片、最佳剧情片男主角和最佳原创配乐三项大奖，并在刚发布的“英国电影学院奖”提名名单中获得14个席位， 名列榜首。奥斯卡提名名单尚未出炉，但作为去年迄今呼声最高的好莱坞大片，《飞行员》从提名到获奖都是意料中事，若西 科塞斯还在为这个担心的话，实在没有必要。

　　记得十年前，他曾说过：“但愿我也能像别人一样，轻松地说：‘我才不在乎什么奥斯卡呢！’但我从小就在电视上 看每一届奥斯卡的颁奖典礼，它伴着我长大，这玩意儿对我确实有难以言喻的魔力。”

　　杨波／文

　　感恩的时候到了

　　《飞行员》何德何能成为热中之热，我想与它一亿一千五百万美元的资金消耗并无直接关系，这一年里比它更值钱的 大片多着咧；也与它有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布兰切特等一线明星来当主角没有太大关联，这一年里演员阵容比它强 的好莱坞电影亦不知有多少。

　　难道是它的主题？《飞行员》是一部人物传记片，讲美国传奇大亨霍华德·豪斯的故事，他继承了庞大家产后热衷于 航空与电影，因制造用于运输士兵的飞机而卷入战争生意丑闻，拍摄了美国第一部可以公映的色情电影，开设了拉斯维加斯最 大的赌场，将卫星技术当作生意，凯瑟琳·赫本、艾娃·嘉德纳等女星都曾做过他的情妇，并发明了可以将女士下垂双乳托起 来的胸托……而这些尚不能令其成为真正的怪人，他的病态洁癖和强制性精神病才使其成为合格的疯子。但在片子决定筹拍前 ，投资方之一、米拉麦克斯公司的总裁哈维·魏恩斯坦对其主题表示怀疑，他强调我们生活在一个健忘的年代：“如今美国25 岁以下的青年之中，我想没有几个知道霍华德·豪斯是谁的。”

　　要命的是，一贯为了格调而不去好好讲故事的西科塞斯，这一次更将影片的叙事结构建立在认为观众都是了解豪斯经 历的人、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假想之上。类似中国人看关于孙悟空的电影，其基础在于人们已对主角滚瓜烂熟，所以如何戏说 或删节都没有问题。也就是说不知豪斯为何方神圣的人，看这个片子会坠到云里雾里去。还有更为雪上加霜的，为了让影片在 目前的170分钟(显然已过长)时结束，西科塞斯勒令编剧大量删除原先为4个小时的电影写就的剧本，于是，本是从豪斯 出生讲到离世的故事被生生地掐头去尾，只剩下——按西科塞斯的话来说——“最为精彩的青年时代”。

　　这部人物传记片中的人物确实够传奇，他在美国民间的知名度也不容小觑，但无论从它剧本的编写过程还是导演的演 绎方式来说，至少在商业片领域里，值得商榷。于是，它的票房成绩与前年的《纽约黑帮》一样眼睁睁就似收不回成本了，这 并不奇怪。而我们知道，票房是最能直接反映百姓口碑的东西，也是商业电影的立身之本。

　　老百姓既然不喜欢，《飞行员》又热在哪里呢？一部电影热不热，并不是由电影院里热不热闹来决定，而要看它的媒 体曝光率和大型电影节中的得奖情形，也就是说更多是由圈内有话语权的人来定夺。那么，已惯于以学者身份发言的记者们， 以及那些在居所后巷的作坊里制造小金人的电影学院里真正的学者们，或许意识到已是时候向西科塞斯——这位在好莱坞厮混 了30年，却因自诩或他诩不愿去沾惹一丝铜臭气而独树一帜的导演——感恩的时候了。

　　电影大亨们的游戏

　　《飞行员》并不是西科塞斯第一部妥协于好莱坞纪律的商业片，1997年的《小活佛》和2003年的《纽约黑帮 》的投资都近亿或过亿，而这三部片子从艺术成就上来讲，没有一个达到他作品谱系的及格线。事实上，自1990年的《好 家伙》之后，他迄今一直昏招百出。从风格或特色上来看，他一直坚持的东西，尽管还在，但已全是陈词滥调。从1963年 的处女长片《谁在敲我的门》开始，男性主义与天主教的原罪感，一直是他潜移默化着来强调的两点。

　　他所有电影的一切主角都是男性，女性在他的作品中，尽管不至沦为一些纳粹导演片子中被玩弄与糟蹋的对象，却有 些像阿莫多瓦片中那些被捆绑着的，甚至直接就以植物人呈现的女子，毋宁令她们是无能的，只是用来影映男主人公内心或行 为的镜子，她们是他们发泄的对象，上升的梯子或自缢的绞绳，不是以人而是以工具的形态存在于影像之中。《飞行员》正是 这样，对凯瑟琳·赫本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不会承认影片中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那个女影星跟赫本有什么关系，无论外形、 年龄还是个性，那不过就是个为了呈出男主角爱情观的傀儡--但请西科塞斯不要忘记，赫本是一个远比豪斯还要深入民心的 人。

　　《飞行员》里的原罪感不像他在其他反映意大利裔美国小混混街头生活的作品中般斥着宗教感，《谁在敲我的门》里 仰拍的受难耶稣的长镜头，《穷街陋巷》开头那句"我们不在教堂，而在家里与街上赎罪"的箴言，或整部《基督的最后诱惑 》里那种反省与自省交织斗争的场面消失不见。《飞行员》起始处尚为男童的豪斯正在澡盆里被母亲擦洗，影片结束时临界于 疯狂崩溃的豪斯在厕所的镜子里再次见到了这个场景，镜中的男孩说："等我长大以后，要拍这世上最好的电影，制造最大的 飞机，成为最富有的人。"其中毋庸置疑的原罪暗示，隐藏了咄咄逼人的神视，似西科塞斯在访谈中提到的伊卡洛斯与蜡翅的 逻辑一般，并不世俗，亦不深刻。

　　西科塞斯确实是好莱坞最特殊并相当出色的一位导演，他早、中期那些相当欧化的作品为那个时代的美国电影找回面 子。年初，他被法国文化部授予古罗马勋章，有评论家说他能获此殊荣，与他将新浪潮时代的法国电影风格带入美国不无关系 ，而他也一直在呼吁美国导演们不要忘记德·西卡、费里尼这些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的遗产。但我相信，与古罗马勋章相比 ，在电影诞辰百年的1995年，他不但与斯皮尔伯格被《纽约时报》并称为"当代美国最伟大的导演"，还当选了"有史以 来最杰出的十大导演"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更值得回味的荣耀--他首先是一名美国导演，至多是一位憧憬欧洲艺术电影的美 国导演，并且是，他一定不愿意承认的好莱坞商业导演。

　　请看《谁在敲我的门》里，男主角是如何满怀崇仰与热情地谈论起美国西部片英雄约翰·韦恩吧。同在这部片子里， 其中一大段彻底破坏了影片节奏与氛围的裸露性爱镜头是在片子拍完三年后，西科塞斯为了得到公映机会，不得不应片商要求 而加进去的。关键并非"不得不"，关键是"不得不做了"。其实，到了1975年的《出租汽车司机》，他已完全懂得了如 何玩好莱坞那些"电影大亨们的游戏"，至少在风格上，与其初生牛犊时的艺术理念相比--尽管强作镇定，却日益破绽百出 。

　　若一个人觉得保持诚实是有脸面活在世上的第一品质，特别当这个人如西科塞斯般有原罪的宿命感戳在脊梁上时，他 就会一直诚实下去。而诚实是有底线的，而底线是可以改变的。他去年说："可能我已经很老了，对太多事情都已经开始无动 于衷，这是很可怕的。"有时，诚实是不诚实的借口。

　　相关专题：外滩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