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1943、1944年注定是属于张爱玲的，这是她轰轰烈烈的第一阙舞，其实也是最后一曲了，随后的都是返场，
可有可无。她停了两年笔，47年重新提笔，第一篇就是《华丽缘》，娓娓写她在正月里的乡下看绍兴戏，才子佳人。
不由我不多心，她这么个上海小姐，大概也难得下次乡，最近的一次，也就是46年2月去温州看胡兰成吧？《华丽
缘》里有位闵少奶奶送她去看戏，显然是当地人，与人人都熟络地招呼。我鬼鬼祟祟地想：不会就是当时正与胡兰成同居的小
寡妇范秀美吧？真如此，简直是希区柯克情节，弗洛伊德案例，古希腊悲剧重现了。
如果有哽咽，也不是在文字里，张爱玲只淡淡一句：“他已经跟到她门上卖身投靠了。”小生先跟表妹海誓山盟，随
后在庙里遇到一位来上香的小姐，惊艳，卖身为奴去接近她——这套路，滥俗得成了经典，什么戏也可能。我这么考证癖的人
，也觉得无从下手。
夏秋妈妈来我这里小住，我陪她看了两季的中央戏曲频道，逢折子戏就上网查全剧。屏幕上冒冒失失出现《送花楼台
》四个字，我一边往书房走，脑海里自然而然流出：“门铃响，我去开门。门口立着极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手里抱着大
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张爱玲的《殷宝滟送花楼台》，原来典出在这里。查得剧情就去转告我妈：话说洛阳才子文必正
邂逅霍定金，零拾得其遗落的珍珠凤一支，爱其美貌，于是托媒婆把自己改名卖入霍府为童……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只觉得每
一句都是回音，像原来有人在我耳边念过，这不就是《华丽缘》吗？
这是张爱玲的一腔块垒了：孤独地坐在异乡的土地上，异乡的太阳明晃晃照下来，这与上海的那一轮是同一个吗？可
是上海的爱人，为什么在温州不再能拥抱了？一曲《双珠凤》，她耿耿于怀，她不能忘，她一提笔就不能不写，写了《华丽缘
》还得写《殷宝滟》。
不对，《殷宝滟送花楼台》是1944年的作品。还有副题《列女传之一》，显然当初她有一个雄心，预备写一个女
性版的《人间喜剧》。而那时，日军尚未覆亡，胡兰成还没开始逃亡，张爱玲才欢喜不胜地初恋——这，这，这，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
也许她看过《双珠凤》，但忘了，重看如新看，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也许那天温州的野台子，演的根本就不是《双珠
凤》，男人卖身求欢的情节，中国从来不缺少，无论戏里戏外；也许她没看过，正如《借银灯》是借绍兴戏《借红灯》之名，
她或者觉得“送花楼台”这个意象好，就借过来了。很可能，只是巧合，而所有不祥不吉的谶语，当初说出来，都是漫不经心
的。
在《华丽缘》里，张爱玲说：“有朝一日他(小生)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时候，自会一路娶过来，决不会漏掉她一
个。”从前的男人是没有负心的必要的。这里面的“她”不是她本人，她已与君绝。
而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一口咬定范秀美也说过：“戏文里做从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状元，当初落难之时，到处
结姻缘，好像油头小光棍，后来团圆，花烛拜堂，都是新娘子来起来来一班。”抄袭！无耻！不要脸！当然《华丽缘》在前，
《今生今世》成书在后。但，如果胡兰成是诚实的呢？她与她，曾是一个三角关系里不能相容的两者，的确在不同时日，发出
同样的所感？我忽然，觉得了恐怖。
门铃响，张爱玲去开门，门口立着的抱花女郎，到底送的是什么花？隔着纸页也阴恻恻地看不真。而一定有些非常可
怕的事情，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那就是命运。谁妄说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命运，不是我们能握在双手间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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