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巍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这个社会开始流行一种颇具地方特色的反智主义，即对知识分子的怀疑和鄙视。怀疑，是因为知
识分子通常被归于小资产阶级之列，而据说这个阶级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动摇性；鄙视，是因为知识分子据说还具有小资产阶
级的另一个典型特征，即软弱性。
于是，在现代文学作品或其它艺术中，知识分子一般被描绘成被大众嘲笑和改造的对象。他们身体单薄，因此缺乏行
动意志；此外，在社会经验上又极端贫乏，根本弄不清韭菜和麦苗的差别。幸亏有了大众的帮助，知识分子才从自己的阶级动
摇性、意志软弱性、身体单薄性和社会经验缺乏症中摆脱出来。
知识分子的漫画形象通过媒体的不断重复或者复制，业已成为一种固定形象，甚至已沉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以至在
与常识发生冲突时依然故我。显然，身体单薄并非知识分子的群体特征，正如非知识分子并非人人肌肉发达一样，而辨别不了
韭菜和麦苗差别的，也不仅仅是知识分子。
反智主义并非中国现代社会的特产。在美国，就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反智主义，并且像神经性间歇症发作一样干扰美
国社会的秩序，例如流行于上世纪四十到五十年代的麦卡锡主义。根据麦卡锡参议员的说法，“东部佬儿”(指美国东海岸大
城市的知识分子)都是一些道德堕落的、钱包鼓鼓囊囊的、政治上左翼的、具有外国血统的自由派分子，他们“想把美国变成
一个赤化的国家”。但美国政治一直是由知识精英把持的，因此尽管反智主义时不时地出来干扰，却局限于某些地域，如经济
相对落后、文化保守的中西部和南部地区。
从政治地图来看，美国的反智主义并不一味反对知识，而是反对知识分子所代表的现代城市文明，因此是经济落后地
区反对经济发达地区，是穷人反对富人。正因为美国的反智主义具有地域性和阶层性，所以它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政治意义，代
表了某些地区或某个阶层的利益。但中国现代以来的大众反智主义在政治上却是盲目的，它并不代表大众的利益，而是来源于
一种外来的自相矛盾的意识形态理论，其前提是区分实践知识和理论知识(被看作“书本知识”)，然后贬低后者，同时又把
实践知识的最高形式等同于理论知识。
由于大众反智主义在政治上的盲目性，所以大众一方面乐于把知识分子塑造成笨拙的、软弱的、左右动摇的、毫无社
会经验的漫画化形象，另一方面又想尽办法甚至耗尽家产使自己的孩子进入到这个被嘲弄的群体中。大众反智主义的盲目性因
此就体现为一种双重的无意识：尊重知识的古老传统依然顽强地残留在大众的无意识深处，但上面却覆盖着一层现代的反智的
意识形态。这样，当大众嘲弄知识分子时，实际上是在嘲弄自己孩子的前途，而当他们把“知识分子”看作是自己孩子奋斗以
求的未来身份时，实际上就是在自嘲。这种盲目性使大众从来不去思考“知识分子”的实际身份，因而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刻
，很容易成为反知识分子的工具。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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