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巍
马克思瞧不起拿破仑的侄儿小波拿巴，说他是庸人，说他后来之所以成了一个人物，并非因其拥有卓越的才能或突出的品德，而是法国阶级斗争的特定局势使一个庸人成了主角。一位老资格的评论家在目睹登基之后的小波拿巴在香榭里舍大街检阅部队时的情形后，不禁联想到多年前“老皇帝”(指拿破仑)在同一地点检阅部队的场面：拿破仑跨着战马，旁
若无人地疾速从长长的队列前驰过，而他的侄儿则骑马徐行，并尽量从马背上弯下身，殷勤地去握受阅者的手。他的身体弯得那么低，让人感到随时会从马背上掉下来。
小波拿巴在得势以前，是一个流氓气十足的阴谋家，整天与一帮气味相投的地痞勾搭在一起，时不时地搞一些政治奇袭。他这种流氓气的风格，后来也带进了他的国王生涯，例如他把一帮爪牙安插在政府各部门，构成一个严密的秘密情报网和监视网，让人防不胜防。
凡是一个人，都不甘于平庸。但如果一个人实则平庸却又想显得不那么平庸，就会闹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笑话，例如五音不全的人偏偏想让别人相信他是钢琴家，胆小如鼠的人偏偏想让别人相信他一向大无畏。这冲动搁在凡人身上，倒也无伤大雅，顶多让人觉得好玩、可笑或讨厌而已。但对一个本来平庸的政府官员来说，后果就不一样。这正如疯狂，小人物的疯狂只是一个小小的个人事件，但大人物的疯狂肯定是一个社会事件，因为他有足够的权力使别人为他的疯狂付出代价。
因此，恰恰是被马克思和其他政治观察家认为是平庸之辈的小波拿巴，必定会以不那么平庸的方式来进行统治。这种方式可被称为“政治奇袭”，主要特点是突然性、无逻辑性、无连续性和不可理喻性，完全是个人一时的兴致所至或莫名其妙的念头所然，但小波拿巴却偏偏要别人相信这些举动是有重大历史意义的。换言之，试图让别人相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结果就把比平庸更糟糕的伪善作风带进了政治生活。
我并非说平庸是政府官员的缺陷。恰恰相反，我认为平庸既然是一般人的特征，也就是一般政府官员的特征。而且，平庸，至少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并非坏事，因为它以常识为依据。所以民主政治往往最缺乏可观赏性，它老是服从一套平庸而乏味的程序，而民主政体中的官员一般也很平庸，因为他必须使大多数人满意自己。但政治不是戏剧。如果看戏，当然希望看到出其不意的情节和匪夷所思的安排，哪怕荒唐得不可理喻。
但政治就不同，政治的舞台是整个社会。在政治就好比戏剧的时代，如法国大革命，戏剧精神进入了政治生活，结果使整个社会上演了一场场悲剧。那些非民主政体之所以戏剧性较强，是因为个人意志起了较大作用，而民主政体之所以较为平庸，在于公共程序对个人意志施加了限制。
作为观察家，而且仅仅作为观察家，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不那么平庸的时代，它满足了我们对戏剧性的种种要求。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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