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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杂志:生活的勇气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4月04日16:06 中国青年杂志

  “活着有什么好?”

  “太多了,春天的早晨,夏天的夜晚,音乐,艺术,爱情……”

  “哈姆雷特害怕做梦,我害怕生活!”

  走出天桥剧场,我耳边再次响起主人公普拉东诺夫的这句台词。走在身旁的钱理群先生说:“19岁,真不可思议啊,19岁!”师弟叶彤也对契诃夫19岁就写出这部沉重的《普拉东诺夫》表示赞叹。在我们今天消费主义的时代看来,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能够创作出内容如此繁复,底蕴如此深厚的哲理性剧本,确实令人惊奇而又敬佩。我们会下意识地思索契诃夫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遭受过什么样的打击,窒息过什么样的梦想,才“嫩蚌生珠”,给后人留下这样一部早慧的天才精品。对于作家的生平考证,历来都是深化文本研究的极为有效的途径。

  然而,我随后又想,难道真的是生活经历的特殊性,决定了作品的超前卓异吗?如果说对于剧本原作尚可这般推想,那么在舞台上准确塑造了或者说再创造了《普拉东诺夫》剧中人物的演员们,也必须经历特殊的生活才能把握作品的深邃和震撼吗?年龄和经历,不应该成为思想深度的决定性条件。尤其在艺术领域,“天才”,是我们不应该过分吝啬的一个词儿。面对《普拉东诺夫》这样的作品,也许钱理群先生像吟咏日本俳句似的“19岁,真不可思议啊,19岁!”已经就是最好的评价。

  不过“天才”也并非一句空话,天才是有类别和程度的差异的。契诃夫不论是否经历了剧中人那样怪诞的生活,他肯定构想和思考过自己也是那群人里的一个。或者是外表洒脱而内心痛苦的普拉东诺夫,或者是普拉东诺夫善良温顺的妻子,或者是普拉东诺夫刻骨爱恋的知心情侣,或者是普拉东诺夫逢场作戏的天真姑娘,甚或可能是他们所有人的总和。俄罗斯作家对笔下人物命运的感同身受的杰出能力,就是基督本人也要钦佩,甚至可以说他们的笔,就是基督的眼睛。而基督是不需要年龄的,一个艺术家也好,一个学者也好,随便一个人,只要他能够感同身受别人的苦难,能够在别人的心灵遭受煎熬鞭打时,自己的身体本能地颤抖,那么他就是基督。所以,尽管我读过有关契诃夫生活中不够检点的若干材料,我仍然坚信,契诃夫这样的作家,其精神世界的核心,是纯洁而高贵的。

  生活是可怕的,但我们不敢说出这个真理。闻一多诗曰:“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其实大凡真理,说出来都是祸。卓别林的影片《凡尔杜先生》中有一段对白:

  “活着有什么好?”

  “太多了,春天的早晨,夏天的夜晚,音乐,艺术,爱情……”

  “爱情?就是说,有人被你的肉体所吸引……”

  “不完全是这样。”“活着的乐趣还真不少。”……

  “我看婴儿如果知道他们会出世,一定也会害怕的。”……

  用萨特式的存在主义的观点看,活着本身是荒谬的,是没有人跟我们商量过就胡乱将我们抛洒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冷酷的事实。于是我们编造了许多生活如何美好的童话,欺骗自己喝下一杯又一杯浓黑的苦酒。《普拉东诺夫》中的每一个人物,不论卖掉家园的还是谋得财产的,不论失去妻子还是获得爱情的,在契诃夫的眼睛里,都是“苦人儿”。普拉东诺夫之所以把自己打扮成“顽主”,恰恰是为了掩盖自己“苦主”的真实处境。而“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普拉东诺夫越是玩世不恭,就越是从内部看清自己的纯洁,看清自己其实没有勇气做一个坏人。好人是做不成的,坏人又做不到,结局便只能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我们不能把《普拉东诺夫》这样的戏剧,仅仅理解为是某种“时代的悲剧”“时代的痛苦”或者“时代的黑暗”“时代的罪恶”。成年的作家往往更会关注时代风云,写出“准风月谈”,而年轻的作家,往往更容易思考永恒性的问题,穿透性的问题。《普拉东诺夫》虽然故事性很强,但正如曹禺的《雷雨》同样故事性很强一样,时空交待得很清楚的故事探讨的却是一个普遍意义的天问。曹禺说宇宙是一口残酷的井,人在里面无论怎样挣扎都没有出路。《普拉东诺夫》不同样如此吗?我在剧场里看到一半时,脑海里就涌出了“挣扎”一词。19岁的契诃夫,直觉地感受到了生活本质上的痛苦与荒谬。怎样活,都是没有意义的,或许惟有游戏,然而游戏也会弄假成真——轻薄调戏竟会招来真挚的爱恋。鲁迅在《死火》里说,要么冻灭,要么烧完。可普拉东诺夫既不甘心冻灭,又无勇气烧完,于是只能“自食其心,欲知本味”,但本味又何能知?生活,太残酷了。

  普拉东诺夫代表人类,看清了我们自己:“我害怕生活。”我们每天自以为在“生活”着,其实那不是“生活”,而是“躲避生活”。我们天天躲避着,逃窜着,躲到权力中,躲到名利中,躲到法律中,逃到家庭里,逃到流俗里,逃到爱情里……然而我们不躲不逃,又能“怎么办”呢?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问题。后来,奥斯特洛夫斯基给了一个答案:“我不愿意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我们承认他属于探寻人类精神出路的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之一。他所指出的“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是燃烧我们生命的理想途径之一,要旨在于避免“虚度年华”和“碌碌无为”。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极大的勇气,无数的尝试者都出师未捷或浪子回头了。也许连这些,普拉东诺夫都看到了。所以,他的那句“我害怕生活”,不是鲁迅式的狼在旷野里的惨伤的嚎叫,也不是尼采式的雄狮迎着朝阳的怒吼,而是地地道道的“人”的声音,我们的声音。这里,我们看到了19岁作者的那颗菩萨的心。或许是怀着同样的心境吧,张爱玲在真真假假挥洒了她的才华和机巧之后,说了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由于这一句,我谅解了张爱玲所有的刻薄与肤浅。我知道,她努力撑起的骄傲后面,是一颗谦卑的心。

  要我们给普拉东诺夫一个安慰或者是出路,我想大多数人不会劝他自杀与堕落。我们不能免俗,大抵还是如鲁迅和奥斯特洛夫斯基一般,劝他振作,激他勇气,励他燃烧。这是我们给自己壮胆的一贯良方,也是躲避生活的最佳迷彩。

  只是普拉东诺夫还要问:燃烧了,又怎么样呢? 文-孔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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