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人物周报：忘掉拉维尔斯坦

　　凌三六

　　你知道索尔·贝娄吗？当然。我读过半本《赫索格》，我听说过他所有作品的名字，包括《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我刚买了一本《拉维尔斯坦》，译序写得挺吓人。

　　那你尽快读完吧，他死了。

　　其实，读《拉维尔斯坦》译序时，我就猜到他要死了。只有快死的人才会写这样的书——想把一切都塞在一本书，还只有15万字。然而，我总抵挡不了这种诱惑——我搜罗世上所有垂死者的留言，只可惜牧羊人和奶妈不习惯开口。退而求其次吧，读将死的作家、画家、导演、知识分子的遗言吧，这似乎增进了人类的整体智慧。

　　只读到一半的《赫索格》找不到了，我记得封面是浅黄色的，书页泛出80年代书籍的典型浆黄，我拒绝拿到床上读。教授喋喋不休地忏悔自己的鲁莽性行为给自己心灵带来的恶果……我烦透了，把书扔到墙角，赫索格永远暂停了。没想到90年代的库切在《耻》里又将其重演。知识分子的自省很难超出一己之私的疆界。

　　然而，我还是买下了《拉维尔斯坦》，因为它很薄、便宜，因为它的主角有个史诗般的名字——Ravelstein，还是个同性恋，因为译者在译序里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们，贝娄还在突破，在他84岁高龄之际。然而，很多书，尤其小说，是不能相信译序或他人作序的，它们和正文总是两码事。

　　这本书没有大情节，但充满物质的细节，包括所有我不知道的男性品牌名，从西服、衬衫、领带到打火机和钢笔，很遗憾贝娄没有告诉我拉维尔斯坦喜欢什么牌子的皮带，我很想了解皮带。描写一个非苦行僧式的知识分子，贝娄选择了一条直达高速公路——精神的对立面。拉维尔斯坦会在公牛队比赛时召开狂欢派对，给他的学生朋友源源不断地供应啤酒和匹萨饼，他会在巨大的禁烟标志前发表演讲，并悠然点燃一根香烟，他会在他的老朋友齐克(也是这本书的叙述者)的老婆衣不蔽体时冲进他们的卧室，与齐克紧紧拥抱……诸如此类，他可以再堆砌一千个细节，他知道这种东西人们爱读，他真该写写拉维尔斯坦的皮带。

　　据说拉维尔斯坦的原型是贝娄的好朋友、芝加哥大学的名教授艾伦·布卢姆，《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的作者，我碰巧在热血沸腾的大学时代读过这本书，舍不得还给图书馆，最后还是还了。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了。好像任何一国的精神都曾经开放，而现在都渐趋封闭，中国的布卢姆们也可以从开元写到万历，题名作《走向封闭的中国精神》。可是，无论如何，布卢姆们都会从对国家精神的深刻反思中捞取各种好处，可能来自本国，也可能来自敌国。这是成年冷血后的我，对公共知识分子的成见。显然，本书的叙述者齐克，也就是贝娄本人，不想谈这个问题，他醉心于描述拉维尔斯坦烟灰缸和毛毯的质地，他觉得既能对国家提出忠告又能以此挣钱的拉维尔斯坦真是奇迹。

　　如果再加上点性乱的描写，我就会完全忘掉拉维尔斯坦，却能把福柯从坟堆里准确无误地揪出来！他光头、同性恋、不拘小节、把学生培育为找不到工作又迷恋精神的死党、他穿和服！可是，福柯和布卢姆——前者从政治走向个体行为，后者从政治走向国家精神——贝娄不再有区分二者的能力了，他太老了，完全被这个国家搞糊涂了。为了证明自己不糊涂，他在书里让拉维尔斯坦和齐克反复谈论纳粹和犹太人，多么牵强！

　　书还剩十几页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它完全够格拍个电影，一个没有情节的充满虚词的美国人喜欢的传记电影，由蒂姆·罗宾斯(Tim Robbins，他是每个中国影迷都熟悉并喜爱的《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个银行家，他碰巧身高197厘米，和拉维尔斯坦六英尺半的身高相仿)主演，由任何一个满脸皱纹其貌不扬的老家伙演齐克，由金城武出演拉维尔斯坦美妙的新加坡情人尼基，导演是被好莱坞驯化的意大利人马丁·斯科赛斯，或者我。

　　但是，有一个场景我可能拍不好。书的最后，贝娄向我推出齐克濒死时细腻纷繁的体验，这多半是贝娄自己进出加护病房的亲身经历。我阖上书，闭上眼睛，面前很快出现我那死去不久的母亲，紧接着，我开始附入母亲的身体，在她高高的额下，以她的眼睛看病房、护士和仪器的液晶屏……如果忘掉拉维尔斯坦，贝娄专心写写齐克的临终，这会是本杰作。他84岁了，他还是不敢写。

　　到最后，我完全地原谅了他。我张开眼睛，把死去的母亲从眼前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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