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贱

　　-叶倾城

　　《同学少年多不贱》开篇就说到了基辛格访华，那时张爱玲已经50多了。

　　50多，住带家具的公寓房子，橡木桌上有裂痕。没桌布，偶尔来访的客人不放心地看一眼，桌面纤尘不染 张爱玲一定是个极其爱洁的人。在另一篇散文里提到“已经患‘

去垢粉液手’，连指纹都没有了。”不太谙厨艺，又明知客人也这么想，买了冷盘凑一桌。但客人，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

　　张爱玲应该算小人物吗？都一样。她在美国的生活不见得好，书里一句很曲折的讽刺，“过饱之后感到幻灭是真的，连带的看不起美国。”故而她的丈夫赖雅，过得过饱之后，成为社会主义者。

　　在夏志清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工作，可是她没有博士文凭，也不甚精通人际。偶尔同事间聚会，她宁肯不去。瞧这孤寡脾气，同事们难免嘀咕。又遇到为难她的人，比如“司徒华”，“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着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还是失了业。

　　后来她靠什么生活？她的写作“虽然也并没有停止过，近年来写得少，刊出后经常有人没看见，以为我搁笔了。”新作稿费是没什么的。那时大陆还没人知道她，台湾那边呢，随意翻印她的书，当她是“宋朝时代的人”，旧作版税拿不到。赖雅身后多半没什么遗产，否则不会生前为了医药费到处奔走。

　　直到皇冠出现，她的日子大约才宽裕一点。可是拿台湾稿费，在美国生存，恐怕不济事。

　　有倾慕她的人，追踪过她的垃圾，如实报告如下：张爱玲所住的“整条街以房产价位观念衡量，不得不列入不佳住宅区 住着太多黑人、墨西哥人、东南亚难民、印度人……，是个‘第三世界’。 ”张爱玲本人“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佳洛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垃圾看得出张爱玲的生活，她用很多很多棉花球和擦手纸，“一定常常用，而且好像当抹布用” 洁癖，吃鸡丁派、苏格兰松饼、鸡蛋和无盐蔬菜，极少的中国菜。喝鲜奶、即溶咖啡。没有糖的痕迹，也没有零食 还记得吗？她曾经说自己多么爱吃零食，做梦做到吃云片糕。用电炉。整天不出门，看电视。偶尔读报纸……什么叫极简生存，这就是。

　　但那时，我以为张爱玲是自愿选择了孤绝，她甘愿隐居在城市里，自己制造出一份广大的苍凉。可是看了《同学少年多不贱》之后，我想，其实就是因为她没有钱。她不喜欢热闹吗？未必。果真如此，她何必穿奇装异服招摇过世，又怎么会和朋友逛街看花布喝咖啡。但她现在穷了，而且不像少年时，有翻身的可能性。她如此敏感，她如何不觉得人家的一青眼一白眼之间的微妙转移。她便把自己藏起来。

　　他们说大象在临死之前，会寻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死境，有尊严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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