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高原的冰一样纯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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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19日18:08 中国青年杂志 | |||||||||
昆仑山的星星很大,月亮好比通体透亮的银桌,雪山山峰的积冰则散发出幽蓝的光芒,纯粹、洁净,像利刃永不弯曲 ,也像挚爱,永不消失。 采访-本刊记者陈敏 图-李雁刚 喀喇昆仑山颜色简洁。
高原的雪是白的,积雪化掉后的山脉是红褐色的,天或者是海一般的深蓝,或者是白桦林一样的银灰,太阳金色浓酽 ,并缓缓绽放出五彩晚霞。 没有绿色。再耐寒的树一到高原就变成标本,垂头丧气。 但是军装是绿色的,是活动的绿。高原军人成为沙漠的红柳、仙人掌之外的坚韧“植物”。驻扎在海拔3700米的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的女护士们,成为美丽的绿蓓蕾,盛放在白色雪原,让高寒缺氧的“生命禁区”,添了些许妩媚。 在护士长姜云燕的心里,喀喇昆仑山就是如此纯粹,并且“安静得总能听见自己”——虽然会刮起惊天动地的风雪, 死神不时造访,但她守望了11年,已经亲如家园。 从诡异的365公里开始 早春4月,一辆军绿色的高原吉普车从新疆最南端的叶城解放军十八医院发出,沿着纤细的盘山路,曲折地驶往喀喇 昆仑山腹地——那里环抱着惟一驻有女军人的三十里营房医疗站。 沙石公路宽不过4米,悬崖壁立千仞,靠在窗边的18岁姑娘,刚剪短了头发,裹着绿色的新大衣,意兴盎然,看雪 山连绵,将碧空勾勒出跌宕起伏的曲线,成就一幅蓝白相间的神奇画板。 随着海拔升高,缺氧就像厚重的棉被,捂住了她的口鼻,头也开始剧痛。温度“嗖嗖”地往下降,心跳“怦怦”地往 上攀。羊剪绒皮帽子掩着的那张脸,跟雪山一样白。 “姜云燕,没有关系吧?”护士长对第一次上山的她明显不放心。 “没关系。”她喘着粗气回答。 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吗?虽然痛苦比想像中凌厉。 去年,云燕还在河北老家务农,因父母双亡,跟着堂姐生活。偶然听见收音机里的“军事生活”,介绍喀喇昆仑山的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云燕就立意去那里参军。堂姐劝说无用,只能奉上微薄路费。 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迷路了,跑到了青海格尔木市的昆仑山,抹干泪水,饿着肚子,继续赶路,12天后赶到喀喇 昆仑山,见到组织,人已瘦得跟柴禾似的,她未语泪先流。 叶城解放军18医院虽然同情,却不能破例如此招兵,凑笔路费劝她回家。云燕也不言语,每天扫地、做饭、洗衣被 ,端屎倒尿,入伍申请书越来越长。足足四个月的等待啊,她才被南疆军区党委破格批准,成为一名护理员,并在第二年初跟 随换防车队,赶赴三十里营房工作。 翻越第三座冰川达坂(高山)时,老天发了脾气,冰雹夹着雨丝,打得玻璃都在战栗;不一会儿,雪花悠扬落下,如 同交响乐中的一段抒情…… 走过这诡异变幻的365公里,天已放晴,阳光蓬松地打在银亮的雪峰上,打在医疗站的牌匾上,无比耀眼。云燕努 力地扛起行李包,跌跌撞撞地跳下车。 次日,云燕跟着女护士们到海拔5300多米的天文点哨卡接一名患病战士。缺氧感觉更厉害,同伴们捂着胸口使用 吸氧瓶,云燕却强迫自己适应。到了冰湖,司机为了减轻车子重量,请求大家趟河过去。云燕一下车就跌倒在积雪上,吐得翻 天覆地。 吐完了,她挽起裤腿,踩进冰寒的河水里,“哎呀”叫出了声。仿佛有条浑身尖刺的大虫,沿着她的脚趾正在往上一 寸寸啃噬。腿冻紫了,就像田边春天的豌豆花,但是是凝滞的紫。 到达哨卡时,同事提醒她:“雪山上要慢慢走,跌倒了可能永远爬不起来。”还跑?云燕连抬腿都吃力,平日饱满的 力气,仿佛全被吸走。同事断断续续地接着说:“在高原走一步相当于平原走五步,一份力气只相当于平常的三分之一。” 大家气喘吁吁地背着急救箱,开始工作。那位患有高原肺水肿的小战士已经昏迷,抬上车还在喃喃自语:“我能坚持 ,我不要下山……” 泪忽地涌上云燕的眼眶。此前的软弱和恐惧,都在这面容苍白的小战士面前瓦解,溶解在苦涩的液体里。她毅然把战 友的头小心地放入怀里,以减少他的颠簸。九个小时的车程,云燕双腿酸麻,却如同雕塑不动分毫。 内心抵达鲜红的国界线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是全国海拔最高的医疗站,照顾着天山和阿里高原44万平方公里之内的驻军官兵。云燕第二次上 山,就是为边防哨卡战士巡诊。 首站是海拔5380米的神仙湾哨卡,气温常年在-30℃。 山上鲜见女人。战士们对女护士们的欢迎堪称隆重,甚至动用了锣鼓。因为高原含氧量稀薄,紫外线辐射强烈,缺乏 维生素,战士们一色黑红脸庞,紫红色的嘴唇,而且口角胀裂指甲凹陷。但是,他们的笑容仍与高原的蓝天一样坦荡。 接着,战友们拿出最珍贵的干净水,让女护士们洗手洗脸。巡诊完后,云燕去炊事班帮忙,那个战士连连摆手,搬个 凳子让她坐。风大缺氧,火好不容易才点燃,小战士开始用高压锅煮面,准备脱水菜、罐头,一边说:“你们口福好,这个月 的菜刚送来,挺丰盛!”“遇上大雪封山,车上不来呢?”“那时,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食物,呵呵……” 吃完饭,即将离开哨卡,女护士们登上哨楼,和执勤的哨兵告别。这个规矩不知道是谁提议的,但一直流传下来。1 06级台阶连着世界最高驻兵点,两个兵在哨楼紧握钢枪,岿然不动,头顶的五星红旗猎猎作响。 与哨兵拥抱告别时,云燕不自禁眼睛湿润。 不仅仅体恤同样的青春,如何与肆虐风雪、高原缺氧对抗,哨兵的眼神,让她内心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一瞬间,她 醍醐灌顶。 远处同样是雪山,冰河,同样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岗楼,和黑洞洞的枪口。地图上鲜红的未定国界线,虽然被雪山覆盖 ,却时时刻刻烙在战士们心里。无论你之前是谁,多么思念某个姑娘,多么怨恨孤单让你发狂,但此刻,你怀着钢枪笔挺地站 在哨楼,个人已经不存在,你对于国界线以外的国家而言,就是整个中国! 有几个人能有此殊荣?一生中哪怕只有一秒钟体会这种感觉,它也会落地生根,让你感到双肩担着重任,胸怀无比豁 达…… 下山的时候,碰上雨夹雪,狭窄的山路雾气蒙蒙,冰雕玉琢的,像个大滑梯。偏巧刮雨器又坏了,司机一边开车一边 用抹布抹雨,大家都揪着心——只怕万一,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云燕却对此无动于衷,那些守卫鲜红的国界线的战士们,穿越漫天雪花,齐齐整整地站到了她的心里…… 谁都不是一座孤岛 云燕知道医疗站每一个优秀护士的名字,也知道实现“优秀”如何危险重重。 吾尔哈提,19岁,在一次赶往哨卡抢救病人的途中,遇到暴风雪活活冻死,成为医疗站第一名烈士;护士李勤在前 往哨卡的途中,乘坐的车陷入一米多深的雪坑,后被战士救助,但因严重冻伤截去了两个脚趾…… 但云燕不怕。她很小就接触到死亡,自认应当勇敢。 那天,她凌晨3点接班,红柳滩兵站送来一名消化道大出血的后勤保障兵——26岁的王腾学。 山上的兵十有八九都有胃病。他显然病史不短,躺在床上虚弱得像张纸,耳语似的说:“我,想,上,厕,所。”云 燕要扶他去。他不肯。未婚男人总是这样。云燕叮嘱:“外面太冷,危险。你就在房间解手。我去隔壁拿药。” 刚出房间,云燕就听见“哐当”一声,是便盆掉了?冲进去一看,王腾学扑倒在地,已经休克。医生护士纷纷赶来, 给他服止血药,输血浆,他只是持续吐血,几个小时后停止呼吸。 送他来的战友捶胸顿足地哭:“他女友马上就来部队,还要和他结婚。他怎么不等等!” 自认勇敢的云燕完全蒙了,一边哭一边想,至少,让他干净地走吧。于是,她和另外三个女护士,烧了一大壶热水, 仔细地给王学腾擦洗,然后给他换上笔挺的军装……许久,云燕依旧十指冰凉,第一次接触尸体,比冰河的水还人。 作为医护人员,云燕注定和“死亡”接触亲密。但每次死亡事件,都能弹无虚发地击中她最软弱的神经,甚至让她在 半夜3点,披着大衣到院子里看静默的雪山,直到天色大白…… 海明威曾说:“谁都不是一座孤岛,自成体系。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有所缺损,因为我与人类难解难分。所以,千万 不要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没有读过这段话的云燕,有着同样深重的悲悯,何况,面对的是她敬重的兵们。她 无法麻木,只能拼尽全力,抢救每个病人。 有名小战士因高山反应导致神志不清,重心不稳,想去卫生间,歪歪斜斜就是走不到,常常尿在裤子里,都是云燕帮 他换洗。还有一次,他居然裸睡在地上,云燕一进病房,他起身就往外跑。云燕着急地一把把他抱住,喊道:“出去你会冻坏 的!”小战士使劲挣扎厮打,云燕就是不放手。等到小战士平静下来,云燕才羞答答地哭了。 忘记性别,还要忘记脏。有位患脑水肿的边防战士被送来时,口鼻都流出泡沫状的痰液,不及时抢救就会堵塞气管。 姜云燕来不及找吸痰器,赶紧用嘴吸痰,直到病人转危为安。 少言寡语的云燕还学会了说。有位哨卡干部患了感冒,五天颗米未进,送到医疗站神志恍惚,仍执拗地闭着嘴巴,拒 绝进食。云燕特意炖了沙锅豆腐,让两个兵扶着他,把勺子喂到他嘴边,说:“你是带兵的干部,自己都倒下了,你的兵怎么 办啊……”唠叨了半个小时,病人缓缓张开了口。 年轻战士还害怕打针,有次云燕就遇上一位,哭丧着脸捂住手腕,死活不肯。云燕干脆伸出左臂,给自己扎了一针, 笑着说,女孩子都不喊疼,你怕什么? 部队规定,驻守高海拔地域每满一年必须下山休整,云燕却在雪峰守了两年,成为哨卡最知名的白衣天使。 像高原的冰一样纯粹 1996年,云燕被保送到呼图壁军医学校学习,功课全优。两年后毕业,她谢绝了几家大医院的挽留,依旧回到三 十里营房工作。 她不能忘,去高原巡诊时看见战士们用吃剩的罐头盒,在哨卡的空地摆出了一幅辽阔的中国地图,并用小石头“写” 成大字:“祖国在我心中,领土不容侵犯!”有的战士,把国旗画到整整一面峭壁上,大红底子,五星闪耀,呼之欲出。 她也记得,那名住院的老兵落下一身病,包括面部麻痹,一说话嘴巴就歪。这个据说特别开朗的老兵,总是闷闷不乐 ,云燕和护士们千方百计逗他,还把箱底珍藏的牛奶、糖果,全部贡献出来,可他还是愁容满面。“怕笑了嘴巴歪?”有护士 大胆问。即将退役的老兵倒笑了,说:“就是忽然之间,舍不得哨卡。” 同为老兵的云燕,懂得这份不舍。 那时,云燕的故事经媒体几度报道,引来天南地北的求爱信,她则淡然表示:只爱志同道合的喀喇昆仑山大兵。 士兵豆恩社,起初只是云燕护理的普通病号,病好了,却又害了相思。两年后,豆恩社考入汽车管理学院,毕业后放 弃留校任教,再三恳求,来到喀喇昆仑的某汽车团工作。两人再度重逢,就此心心相印。 2000年云燕怀着身孕,照样跟着换防车队来到医疗站工作。临产前两个月,她大腹便便地在山上忙碌,领导不忍 了:“你长期在高原工作,怀上孩子不容易啊,下山休假!” “科里病人多护士少,我怎么走得开?”云燕不肯。 儿子提前了一个月来到人间,刚满百天又被送回了陕西老家,云燕继续向医院申请上山守防,在茫茫雪山奔走,并被 任命为医疗站护士长。一年后,云燕回家探亲,一看到日思夜想的儿子就哭了。孩子也哭,不让“陌生姐姐”抱。 现在,云燕一家三口分住三地。爱人在喀什上班,她在十八医院,相距300多公里。孩子仍然在陕西。云燕决定9 月份就接儿子回新疆叶城的家,带儿子一起看她最爱的昆仑山: 那里的星星很大,月亮好比通体透亮的银桌,尤其雪山山峰的积冰,被酷寒造就,在夜里散发出幽蓝的光芒,纯粹、 洁净,像利刃永不弯曲,也像挚爱,永不消失…… 相关专题:《中国青年》杂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