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曲
人们读书时，只看书的内容，而不必知道作家长什么样———好比吃鸡蛋时，不必知道那下蛋的鸡，是黄鸡还是黑鸡。不敢掠美，这是钱钟书先生的妙喻。本以为确论，谁知“看鸡吃蛋”的事于古竟然有之。
唐末五代的罗隐，诗名满天下，却“貌古而陋”。由于他长于咏史，又多所讥讽，为公卿所恶，故屡试不第，而独受唐宰相郑畋、李蔚赏识。郑畋有个女儿，从小就有文性，她曾手捧罗隐的诗卷讽诵不已，以至其父以为她有慕才之意。一天，罗隐到郑畋府上，郑女隔帘看到了他，从此便决不再读他的诗。
比喻毕竟是比喻，可以传其神而不可究其实。阅读毕竟不是吃鸡蛋，而是精神文化活动；作家毕竟不是鸡，而是读者的同类。吃鸡蛋固然不必思鸡，而饮水则不免想念挖井人。郑女初读罗隐的诗，大概由其诗的文采想望其人风采，以为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不料一望之下“貌古而陋”，于是大失所望，倒了胃口———用今天的话说，心目中的偶像倒了。郑女是相府千金，想必为人挑剔，凡事求全责备；更可能她确有慕才之意，读诗之时少女怀春，不自觉地把自己同罗隐联系在一起了。
罗隐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生在古代，尽管诗名满天下，见过他的人毕竟有限。若在今天，万一被媒体的镜头捕捉了去，在电视或网络上一传播，又如果天下人都像郑女似的对他倒了胃口，那么不仅他的诗名会大打折扣，恐怕连他的诗集也卖不出去了。
郑女读罗隐的诗，是在见到罗隐之前，因其诗而想望其人。如今人们读明星的书，则是在熟悉明星之后，因其人而选择其书。时代不同，故有由书及人与由人及书的差别，但同样把书的内容和作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因而同属“看鸡吃蛋”。郑女“看鸡吃蛋”，受深居闺中的局限；如今人们“看鸡吃蛋”，则是拜现代传媒之赐。现代传媒创造了明星，也创造了人们“看鸡吃蛋”的文化消费心理。明星及其创造者正是抓住人们这种心理，纷纷推出明星书，既以人促书，又以书炒人。明星本来就以形象示人，且活跃在大众娱乐领域，有“大众情人”之称，因而明星做起作家来，就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事实上明星书之所以畅销，就因为人们对明星太熟悉了，读他们的书有一种亲近感；又因为对他们的一切感兴趣，读他们的书不过是娱乐活动的继续。
倘若读者成了现代郑女，那么作家就得另辟蹊径。事实上“美女作家”、“美男作家”的诉求，就建立在读者“看鸡吃蛋”的心理之上。作家本来无须以形象取胜，但文学备受冷落与明星的火爆形成鲜明对照，不禁使作家羡慕起明星来，因而也要走明星路线，争当“大众情人”。但作家毕竟不是明星，抛头露面的机会不多，于是只好自荐，在书上印一大堆照片，以自身风采弥补作品阅读要素的不足。倘相貌平常、风采无奇也并非没有希望，还可以诉求于“身体写作”、“用下半身写作”———毕竟人与人下半身的差别，不像上半身那么大。
“看鸡吃蛋”的时尚虽然是传媒引导的结果，却也与读者的情趣分不开。毕竟读者才是上帝，追捧谁，冷落谁，让谁火爆，让谁坐冷板凳，完全取决于读者。假如读者只愿为娱乐掏钱，不愿为文化掏钱，就不必埋怨坐拥书城无书可读，而只能满足低层次的文化需求。至于想通过作品给自己找一个“情人”，则大可不必，如今开放程度这么高，人与人的交往并不像古代那么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