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流亡是抵抗一切外在流氓的精神远征

　　人类的精神具有不可羁押的特性，再大的力量: 军队、不平等、残暴、忽视，都不可能阻挡一个人建立他的精神帝国，无边无界的精神帝国，内在流亡是抵抗一切外在流氓的精神远征。

　　文/ 连岳

　　小时候住在学校，邻居中有一个被大家叫作“疯子”的老师，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在多数时候是正常的，上课的时候、与他的孩子游戏的时候，每天傍晚和大家聊天的时候。

　　他的“疯狂”之举在于他胆敢于公开收听一些“大逆不道”的短波电台， 然后绘声绘色地像说书一样讲给胆小的同事们听。他于是变成了资讯来源。后来有个什么小组来调查此事时，他就把他的房门用砖砌起来，让家人从窗户进出，声称有鬼。一个没证实的传闻是，他在某天深夜挥舞两把菜刀在校园里追鬼。调查小组成员们敷衍下了一个结论: 这人神经不太正常。所以他听什么电台当然也不必管了。

　　现在想来，无论是当事人还是调查小组，大家都是有些智慧的，旁观者也善于起哄，一个“疯”字就把诸事抹平了。而整个校园也可以继续依靠那些普度众生的短波——我感觉它们均匀地洒在校园里——获取许多额度之外的快乐。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 有次和妹妹偷了他窗台上的一株仙人

　　掌，然后种在自己家门前，他经过时看着那株植物，温和地笑了一下。那仙人掌后来长到两人高，每年花开无数。

　　前几天看到人写文章批评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 说他的“内在流亡”不过是怯弱的代名词而已，因为一个依靠内在流亡到理想国的人，必然是对现实顺从的; 伽达默尔，他对柏林墙的倒塌起到了什么作用? 看到这个理所当然的质问之时，我就想起了校园里那个“疯子” 老师，加达默尔的内在流亡并不是那些大学教授所想的，那么轻飘飘的毫无质感。无论在任何环境下，一个人的内在要从当下的强势存在流亡出走，有时候比肉体逃离更需要勇气与耐心。不信你现在可以试试看，抽离大众需要多大的力量?

　　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人的精神可以跑得比肉体远。茨威格的名篇《象棋》写的就是囚禁精神的酷刑，纳粹把一个人关在刷得雪白的牢房里，不给任何声音、文字、图像刺激，让他的精神彻底失去动力从而崩溃—这小说的主人公机缘巧合从审讯室偷到

　　一本国际象棋棋谱，从而熬过了苦刑， 并且修炼成了绝世高手。

　　三年前，美军攻陷巴格达之后， 好像是《纽约时报》曾经有过一则非常奇特的新闻，巴格达郊区有一个人， 因为数年前觉得自己得罪了萨达姆总统的近卫军—共和国卫队的某位官员，吓得肝胆俱裂，以为自己死期将近， 于是在家人的协助下，在院子里挖了个地下室，靠家人送饭一直藏到萨达姆倒台—萨达姆最后是从地洞里被擒获，不知会不会让这位自愿囚禁者相信因果报应。

　　这位可怜的人说，他在DIY 的地牢里，每天就靠收听BBC 度日。空气中的短波好像是个房屋的拯救者。极端环境下的人有时候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他们的挣扎给我们留下了相当有价值的观测记录。再举一个巴格达的例子。3 月27 日，从CNN、《纽约时报》到《泰晤士报》、《卫报》，大西洋两岸的主要媒体都报道了伊拉克一Blog“巴格达在燃烧”(Baghdad Burning)，它的主人是一位24 岁的姑娘，电脑工程师，以Riverbend 为笔名， 自2003 年8 月17 日开始，她在Blog 描述自己的生活。

　　我花了一两天时间粗粗浏览了一遍，许多东西是从主流媒体上看不到的，比如在美军进入巴格达早期，一些社区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全，出现自发的武装检查人员，他们带着长枪在路口盘查车辆，详细询问进入社区的陌生人; 但是他们被美军强行驱散， 这些民间自助形式没能被重视，这也

　　是后来巴格达不安定的因素之一。而2 月22 日，伊拉克什叶派宗教圣地阿里·哈迪清真寺遭袭以后，各大媒体遍布伊拉克内战的不幸预言，她在最新的文章里却不同意媒体一直强调的什叶与逊尼关系紧张的描述，认为媒体与政治人物喜好的对立观与她从小成长的经验大相径庭，实际上，绝大多数什叶与逊尼是很难区分的，也不愿意被区分; 就算有现实中火药味的加浓，那也是媒体的刺激造成的。

　　“巴格达在燃烧”上了各大媒体， 新闻点是根据这个Blog 出版的书《巴格达在燃烧—来自巴格达的Blog 女生》获得了重要的文学奖项—撒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奖， 它从全球非虚构类英文作品中被甄选出来，奖金是3 万英镑。撒缪尔·约翰逊曾说女性迟早会做出重要的事情。此话之于Riverbend，算是幸而言中。在女性地位并不高的地区，传递出真实资讯的人，恰恰是一个匿名的女性，即使出书，她也拒不出现真名， 放弃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在巴格达，一位女性，一位坚持匿名的女性，是她，改写了有关伊拉克的印象。这像一则寓言，仿佛《一千零一夜》里最新的一夜，一位每天都要面临生命危险的卑微者的叙述者， 她，才说出了真相。她躲在自己家里更新Blog，除了她的出版商与家人， 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可是谁的疆界比她更辽阔?

　　我文章中说的都是一些悲伤的故事，不过，我想表达的却是一个乐观的事实: 作为一个人，无论任何牢笼， 其实都是关不住的：人类的精神具有不可羁押的特性，再大的力量: 军队、不平等、残暴、忽视，都不可能阻挡一个人建立他的精神帝国，无边无界的精神帝国，内在流亡是抵抗一切外在流氓的精神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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