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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情——记同窗好友曹彭龄(图)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5月10日15:46 《人物》杂志
“发小”情——记同窗好友曹彭龄(图)

曹彭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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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黄 克

  彭龄和章谊又将有新的文集问世,并嘱我为序,这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序者,作为全书主旨的绍介,除了自序,大多请之于名家,而彭龄交往的名家可说是车载船装,其中既有其父执辈的权威,更不乏当代文坛之翘楚,何以降格以求,找上我来了呢?思忖再三,无它,我与彭龄乃“发小”也。发小为发小写序,呼应“岁月留连”的主题,倒也还算得贴切

  “发小”(“小”字还需儿化),似是北京的叫法,其年龄段,亦无考。束发、结发、总角,皆指刚成年;而我们的结识是1953年上汇文中学(时为北京二十六中)高一时,年龄都在十六七岁仿佛,说是“发小”也不为之过。何况在班上我们两人个头相仿,喜好相同,功课偏于语文,体育偏于长跑,所以相处时多一些,也是事实。只是长跑我跑不过他,我们又都跑不过班上的彭跃,彭跃那神鹿般的轻盈身姿令人羡慕,为我辈所望尘莫及。听说后来在北大他还参加过奥林匹克的长跑候选训练呢!

  彭龄在班上的灵光闪现莫过于在“海鸥班”的庆祝活动中,班名是他建议的,班徽是他设计的,连班歌他也是的主创人员。当其时,我们高三(2)班已被评为先进班集体——那是要区里批准、市里备案的。(1)班已申请命名为“任弼时班”,我们班还没定。彭龄受乃父曹靖华先生的影响,酷爱苏联文学,当时正出版一部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小说《海鸥》,他拿来向全班推荐,大家不止买了书,而且深为化名“海鸥”的女战士卡佳坚持敌后斗争的英雄事迹所感动,一致同意彭龄的倡议,以“海鸥”命名我们的班集体。又是彭龄,请了位青年画家根据《海鸥》一书的封面画了一幅两三尺高宽的大幅油画,悬挂在黑板上方,海鸥在茂密白桦林背景上围着头巾昂然远视的半身像,英气袭人,教室生辉。班徽设计得也很别致,先是将海鸥戴围巾的头像木刻化,轮廓鲜明,镶嵌在海蓝的底色上,下书“海鸥班”三个银色楷体字,下边还注着“1956”,做成椭圆形,再以一环,坠在“北京二十六中”的小横幅下面,显得欢跳新颖,不落俗套。这时听到全校要搞新年歌咏比赛的消息,这可喜坏了这群“海鸥”。我们班在学校里本来就挺活跃,合唱团、口琴队、田径队,篮球队里都有我们班的菁英骨干,这次就大胆提出要创作自己的班歌!于是由已经显示作诗天赋的彭龄和彭跃作词、富有声乐天赋的赵锟和钟光荣谱曲、已具表演才能的黄小立教唱,立即行动了起来。一时间,每当下课,大家都留在教室,面对贴在南墙上的歌片,聚精会神地一句一句一首一首地学唱;或独唱或轮唱,或分高中低音部,最后竟形成了一部声势浩大的《海鸥之歌》。演出在体育馆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进行,不论是赵锟那雄浑的男中音的领唱、廖学鹏那熟练的手风琴伴奏、黄小立那一身白制服的潇洒指挥,更不用说那一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的胸胆尚开张的放声歌唱,一切都发挥到了极致。请听:

  我们年轻的一代 /时代的鼓手 /挺起胸膛 /紧靠臂膀 /困难不能把我们阻挡 /我们的意志勇敢坚强 /我们的身体百炼成钢 /祖国一声召唤 /我们就拿起枪杆 /奔向卫国的战场 /把敌人一个个消灭光!

  今天吟唱起来,不免笑其稚嫩,但在那朝气蓬勃的五十年代,铿锵豪迈,声震屋瓦,无疑吼出了年青人的心声。果然,为这部《海鸥之歌》我们班获得了创作表演奖。来不及欢庆胜利,也没功夫评功摆好,踏着青春的脚步,大家投入了紧张的毕业、升学考试的准备。最后以全班悉数考上大学,是为对母校的回报。

  大约就在交过升学试卷之后,我和彭龄有一次结伴远足,骑车去芦沟桥。彭龄可能有幼时随父母颠簸的经历,见多识广,较为老道,而我却不曾出过远门,所以看什么都那么新奇,不要说芦沟桥上的狮子,连高标“宛平”二字的县城也是看了一惊,看惯城里的高大城门,原来还有如此破旧的小土城,颇有得见沧海难为水之叹。城内建筑已无甚印象,独桥头一家笸箩店,门口立放着一个藤条编好的巨型笸箩,足有两张八仙桌面那么大,不知派得什么用场。彭龄说:发大水可以当船用。这一解释更让我瞠目结舌。

  骑着车沿永定河漫游,那时河水已是潺潺细流,在怪石裸露的河床上蜿蜒东行。蓦然看到远处几乎与河床平行的一条绿色田垄,近看原来是一条小溪,因其两边的绿草茂密,突兀为堤,故给人以错觉。小溪有两米来宽,一米来深,清澈见底,水底的浓浓绿草在水中漂摇,伸手一试,亚似冽冽寒泉,沁人肺腑,烈日之下,哪得如此的享受!为不辜负这条清溪,二话不说,脱衣下水。水将没腰,脚已陷到水草中;扑腾了几下,两手已能触到岸边的水草,根本游不起来,于是兴致索然。尽管如此,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水溪,旁边又是密密的小树林,加以寂静的氛围,好一个清凉世界。我们坐在溪边,久久沉醉其中而流连忘返。后来读到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的神话传说,不知怎的,常会想起我们俩游过的这个地方,只是不曾遇仙罢了,仙境却是称得的。

  一年后的暑假,我们都已是大一的学生,他在北大,我在南开,他约我随北大生物小组去温泉、妙峰山。记得住在一座古庙里,入夜,雷雨大作,雷声雨声震耳欲聋。我们都不得入睡,索性坐起来欣赏窗外的暴风骤雨。此庙依山而建,后窗外即是陡峭的山坡,频频的电闪,照得草木毕现,漫山青亮如同白昼,滚滚的雷声不绝于耳,大雨直泻如注,似乎即将引发山洪,冲垮我们栖身的庙宇,令人心悸不已。后半夜即已雨过天晴,翌日清晨,顶着晨曦,大家都拥到庙台去看日出,眺望东方地平线,暗红的朝霞却被一朵乌云遮掩,以为日出看不成了,突见红日按下云头,露出半脸,似用力过猛,蹩得满脸通红,在那跳跃而出的瞬间,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即或日后到泰山的玉皇顶上观日出,也不曾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象。两度奇妙的自然景观,都缘于彭龄的引领,青少年时的印象竟恍如昨日,还是那样的清晰、逼真。

  身处异地,老同学间少不了通信问候,聊抒思念之情,在那“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自免不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无病呻吟的套话。一次,收到彭龄的来信,打开一看,赫然满纸都是我的笔迹。原来他把我给他的信剪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排序再贴起来,编成了他的回信,真让我哭笑不得。彭龄呵,机智如斯,幽默如斯,恶作剧如斯!

  岁月的流逝冲刷尽当年的稚气,彭龄已成为外事工作者,且在中东战火的考验中成熟了起来。在通信中获知,他先后担任了我驻黎巴嫩、伊拉克使馆的武官,最后升任驻埃及使馆武官,并荣获少将军衔,所以我们“海鸥班”的同学戏称他作“彭大将军”。曾见国防部迟浩田部长寄给他的手札:“在武官任内,您经历的复杂情况最多,获取的成果最佳,付出的心血和代价也最高。对此,组织和群众是不会忘记的。”得到首长三“最”的评价,可算莫大的荣耀,更是对他的工作的最充分的肯定。彭大将军为“海鸥班”添光彩,我们也为班上有这样一位官阶最高、成就非凡的同窗而引为骄傲。

  武官的工作,对我们来说,既陌生又新奇,怕触及外事机密,我们也难究其详,不过有些事听起来还是挺有趣的。比如他提到在黎巴嫩时,有一次使馆人员正在前楼集会,突然“崩”的一声,后楼中了一发炮弹,幸未伤人。事后彭龄收到一个反美宗教派别打来的电话,说这是为“鞋底花纹事件”给使馆的警示。这伙喜欢舞枪弄棒的武装宗教派别,即或是对朋友也是用这种方式打招呼的,在硝烟弥漫的中东大地上似乎什么离奇的事都可能发生。来往于国与国、组织与组织之间的外事工作,其复杂其微妙其危险,从中亦不难想见。

  难得的是,这位武官在任职期间仍坚持笔耕不辍,看他那时的戎装照片,雄姿英发,好一派文武兼备的儒将风度。

  作为外交官,他去的地方很多;每到一地,又都以散文的形式,历述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别的地方的游记,我读起来,总有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之感,唯有对苦难的中东大地,才是其心之所系、情之所结,也才写出光彩动人的华章。在他的笔下,巴勒斯坦民众那不断被以色列铁蹄碾碎的建国梦,读来令人心碎;而伊拉克百姓在美国炸弹下抚尸痛哭,呜咽着“天哪!我们犯了什么罪”,听来更令人愤怒。然而匍匐在耶路撒冷老城区“哭墙”下面的犹太教的各色人等向上帝递交的信息,又哪一个不是祈求全人类的和平、幸福与安宁呢!当然,在中东的纷飞战火中,彭龄也没有忘记赞扬一位“受命打通地狱之门”的人,那就是以色列前总理伊扎克·拉宾。今天,我们在纪念他被暗杀10周年的时候,知道这个名字将以“土地换和平”的方略载入史册,然而不可思义的是,此公正是1967年只用6天时间就闪电般占领了相当以色列三倍多阿拉伯土地的所谓“六·五战争”的发动者。这里不妨引用彭龄写在散文集里的一段话:

  拉宾死了,他一生的是是非非,我们不想去评述。但我们想,一位从如此血火搏杀中走过来的硬汉,一位曾发誓与阿拉伯人誓不两立的军人,在他走过几十年血火征尘之后,竟能冷静地审时度势,以他的远见与胆识,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条化干戈为玉帛的和平之路。单单这一点,我们想,似乎也可以说唯英雄与智者所难为吧!

  这是军人给军人的敬礼。这是军人对和平的企盼。“化干戈为玉帛”,这又何尝不是中国武官所遵循的律条。

  如今,彭龄已经从驻埃及使馆的武官任上退下来了,但仍不得闲。担任中国国际战略学会高级顾问,每周要上两个半天的班;时不时还要旧地重游,参加有关中东问题的研讨;当然,还要继续他的散文写作,忆人,忆事,抒怀。不过无论如何,可以按时参加我们海鸥班的聚会了,这是大家所欢迎的。我们班的同学大学毕业正赶上困难时期,服从党的需要,分配在全国各地,留在北京的反而不多。自打文革以后,定下了春节在京同学轮流在各家聚会的规矩,一晃儿三十年,从年轻聚到年老,年年不落,已成传统。参加人数也从几人滚动到十几人,碰到香港的廖学鹏、邓金培来,或外地的白晶磊、邓家骥、俞士蕴、高志田、何慎修来,可以聚到二十几人,两桌都摆不下。大家在一起,虽然专业不同,官民有别,性情各异,却没有任何隔阂,有事大家商量,有困难彼此帮助,犹如兄弟。聚在一起,把当年班上的故事,说了又说,听起来总是那么津津有味,没有嫌烦的;当年的趣闻,也是学了又学,看起来还是那么活灵活现,没有不乐的;即或涉及自己当年的“不良”行为,彼此也恬不为怪,那是鲜灵灵的青春印证,那是活脱脱的返老还童,那是再也回不来的天真烂漫、群小无猜的发小深情呵!五十年代的中学班集体,至今葆有着蓬勃的朝气,充分说明着它的生命力和凝聚力。这就难怪刚刚仙逝的“嘎兄”赵宝田,于弥留之际提出的唯一希望,竟是叫他儿子招呼中学的发小一见,足见发小情深的不可磨灭。

  彭龄因长期在国外工作,除了乘回国探望乃父乃母之便,难得参加班上的聚会,即或如此,也不忘送烟(他不吸烟)送酒(他不饮酒),犒劳我们这些抽烟嗜酒的同窗,可见他对“海鸥班”的时刻挂心。如今回来了,我们发现,他反倒老成持重了许多。不知是去国太久,抑或遵守外事纪律惯了,彭龄似乎对国情挺陌生,于观点趋传统,出口三思,显得有点口讷。本来就不乏书卷气,现在更像一介书生。听到我们聊些社会上的不公正现象,他多愕然以对,表示不可理解,以至让我们怀疑这位仁兄不食人间烟火是否太久啦!一次,“老四”康德普提到单位福利分房时,没房的困难户分不到房子,而有房的14位正副部长居然每人分得3套,还都要向阳的。彭龄不能容忍了,立即质问:你们不会反映给朱总理吗?这回轮到大家愕然,继而哗然了,他却是一脸的茫然。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柔石形象:“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吧?’”我们的彭大将军较之,真个何其相似乃耳。其良善、单纯,宅心宽厚,胸无城府,亦于此可见。然而,这也正是他可爱之处,所以同学们都爱亲近他。

  彭龄已经成为多产作家,而之所以能够如此多产,又全仗他的合作者——老伴卢章谊女史。章谊和彭龄是大学的同桌,同攻阿拉伯文,现在是新华社国际部的资深译审,长期以来,协助在武官任上的彭龄工作,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实是难得。看到她以端庄大气的贤内助形象和彭龄在一起,我不由得想起舒婷《致橡树》里的诗句:“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分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章谊常和赵锟的夫人丁治新、黄小立的夫人曹立乐一起参加我们海鸥班的聚会,给我们这个大老爷们的班集体平添了不少温馨和谐,这是要向她们致意的。在我们班上,彭龄和章谊算是结婚较早的一对,又早生贵子,还是双棒儿。记得在他们结婚时,我送给他们一双碗具,一时淘气,把他俩的名字掰开揉碎编成两句顺口溜,并写下来贴在装碗具的锦盒上:

  一槽栓二驴,(隐“曹”“卢”之姓)

  土豆一大堆,(含“彭”字)

  章宜早立子,(“章谊”是也)

  龄是百年期。

  不想我的祝福,全成验语。老来读之,可博君一笑。而我为我的发小写的笨拙的序文也就到此打住吧。

  2005年11月19日于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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