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

　　-孙亚菲

　　我的同学迈克，最近收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入学录取信，研究人类学。庆祝酒会上迈克很感慨地说，两年前的一天 ，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教书，所以申请来这里念研究生。那时候，他是一名建筑工，拿15元一小时的工资，干了整整一年 。

　　事实上，迈克毕业于一所相当不错的州立大学，专业是文化研究，学业结束后在欧洲边打工边游历，发表了不少旅行 手记。三年后回美国，几家杂志社争着雇佣他，他却决定当建筑工。他解释说，旅行让他感觉很疲惫，希望生活简单些，而建 筑工不需要思考太多，所以选了那一行。

　　“你不觉得一个大学生当建筑工既丢份又浪费吗？”我以典型的中国式发问。

　　“完全不！”他反问我，为什么大学生就不能当建筑工？跟他一起干活的，有四个正规大学毕业的，其中一个还是文 学硕士，但没有人介意自己的职业，相反，人人乐在其中。正如迈克所说，“看着一栋栋房子平地而起，我很有成就感，这跟 一个科学家完成一个研究所获得的快乐有什么区别？”

　　问得我失语。

　　另外一个从加州来的同学阿丽克斯，男友跟来陪伴，我问在这偏僻地方无事可做一定很无聊吧，阿丽克斯马上纠正我 ，不，他有工作，他是学校的建筑工呢！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她倒是真坦白，若是换了我等势利之辈，早恨不能藏着掖着，实 在问得急了，便要羞答答地说，他在建筑公司做技术工作呢！

　　事实上，没有人把建筑工当成丢人的事，除了我这个势利的中国人。在美国人的字典里，有劳动和非劳动的区别，有 挣钱多与少的区别，却无高低贵贱之分，任何正当劳动谋取生活的职业，都是值得尊重的，所以他们从不忌讳宣称“我以前是 伐木工”或“我做了五年女招待”，并很为自己能为他人提供服务而自豪。

　　而于国人，便是大忌。因为中国人的字典，劳动已经不是劳动，而是社会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有相当严格的层级之分 ，古来就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训诫，近有“工农兵学商”之区分，所以当一个北大学生选择卖猪肉时，全国读书 人都像是被辱没了，纷纷起来声讨这个异端。而据我的台湾同学讲，台湾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一个台大毕业生摆摊卖炸鸡排， 引发岛内大辩论，中华文化一脉相承，这点上倒是体现得极好。

　　现在明白了，我们的环境和文化如何把我们塑造成势利的人。我们从小就被教要争当三好生拿小红花，念书要念名校 ，工作要找大机构，找老公最好有钱有势，找老婆一定要美貌出众，才拿得出手，才有资格从别人那里获得尊敬，才能光宗耀 祖。

　　这种价值体系下培养出来的人，野心勃勃，样样要出人头地；极度功利，处处分三六九等；喜欢攀比且缺乏自信，好 像自己所有的价值，全取决于他人的承认和肯定。而到最后，自己彷佛只为这个社会而活，为父母活，为所有不相关的人活， 就是没为自己活。高度社会化的结果就是，我们的内心极度缺乏平衡，不成功时要么自觉卑微，要么愤世嫉俗，成功时又容易 得意忘形，充满傲慢与偏见。

　　不得不承认，我们判断他人的确相当肤浅势利，讲出身，讲过去，重社会地位，常常因为一个人的身份而非这人本身 对其进行褒贬。我们表面上同情弱势群体，而内心却是轻蔑甚至鄙夷，所以“农民”、“民工”会衍生成骂人的词汇。我们嘲 笑位高权重者、为富不仁者，而当我们面对某个高官或某个总裁时，第一反应一定是肃然起敬。这样的价值体系塑造出一个相 当封闭的环境，那就是下面的很难向上流动，而上面的也下不来。

　　美国不同。记得一次听前副总统戈尔演讲，他说到自己卸任后不久到机场赶飞机，安检要他脱鞋搜身，才记起现在不 是在“空军二号”，赶紧遵命光着脚丫进门。于美国人而言，总统不过是职业之一种，与建筑工在本质上没有不同，所以一律 平等视之，没有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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