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平：特殊的协议

　　特殊的协议

　　刘继平是一名警察，四年以前，他和一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女罪犯之间，签订了一份特殊的协议。这份特殊的协议签订以后，罪犯开始了她的牢狱生涯，警察则带走了这位罪犯年仅14岁的女儿。四年过去，到了验证这份协议的结果的时候，警察、重刑犯和她的女儿之间将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让我们一起走进他们的世界。

　　一个是罪孽深重的罪犯，一个是秉公执法的民警，他们为何签定一份特殊的协议？

　　警察和罪犯的女儿,两个特殊身份的人，又怎样在一起度过4年的光阴？

　　2006年9月2号下午，在湖北省武汉女子监狱进行着一场特殊的家属见面会，刚刚考上大学即将去北京读书的珍珍向正在服刑的母亲龚文君告别。

　　(实况)

　　妈，你要相信我

　　我不会再像高中那样不懂事了

　　好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等我回来，等我变成一个真正能够对社会有用的人的时候，应该不远了，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陪在女孩身旁的这个人叫刘继平，是武汉市公安局水上公安分局王家巷派出所副所长，当初就是他亲手抓获龚文君并把她送进监狱。而在过去的四年时间里，又是他把龚文君的女儿珍珍抚养成人。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罪犯，一个执行正义的警察，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呢？一切都缘于四年前发生的案件。

　　2002年5月底，在武汉市汉口滨江公园一带的卡拉OK厅里，接连发生了抢劫案件，警方调查发现，一名30多岁的女子利用自己的姿色，在与客人的交谈中，乘机将麻醉药放入饮料中，当对方昏迷不醒后抢劫其随身财物。根据受害人描述的模拟画像，王家巷派出所民警刘继平带领几名侦察员经过五天四夜的侦查，终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龚文君，并实施了抓捕行动。6月6日晚上，刘继平第一次看到了珍珍。

　　(刘继平)

　　发现那个房子的角落有一个小女孩在读书，我当时觉得这个孩子很与众不同。每次遇到嫌疑人家里有未成年的子女，基本上又哭又闹。我说警察叔叔找你妈妈有点事，你还是写作业，当时她头也没抬。

　　这个小女孩就是犯罪嫌疑人龚文君的小女儿珍珍，当时15岁，正在读初中二年级。

　　(刘继平)

　　当时我就问了她情况以后，我说还有什么外婆、舅舅什么的，我想那个孩子也挺大了，因为可以自己安顿一下自己，当时我拿了30块钱给她，我说这样，你拿30块钱去吃饭，第二天去找你外婆。

　　从龚文君口里，刘继平了解到，珍珍四五岁时，她的父亲就已经离家出走，珍珍能够投奔的只有舅舅和外婆家了。

　　但是让刘继平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他再次来到龚文君租来的房子里补充取证时，意外地看到了珍珍一个人独自在家。

　　我一进去就发现珍珍站在一个小板凳上，下面一盆子衣服，她在上面搭衣服，床上满是那个作业本、卷子什么的，当时看到那个情况，我有点忍不住，特别心酸。

　　原来刘继平把珍珍安置在她舅舅家没几天，珍珍就呆不下去了，她只好一个人回到租住的房子里。

　　(珍珍的外婆章引仙)

　　舅舅家为什么住不下去了呢？

　　说他们也养不活，负担她，因为我的媳妇也没有工作，又有一个小孩一二岁，再说我也没有工作。负担不了这么多。

　　在上个世纪90年代，龚文君做贸易起家，积累了百万家产，在当地颇有名声。然而，十年吸毒经历却让她身无分文，最后走上抢劫犯罪的道路。想到自己今日身陷囹圄，小女儿的生活又无着落，龚文君在看守所里狂躁无比、几度试图自杀。

　　(刘继平)

　　龚文君当时就开始哭天喊地，又哭又闹的，没办法，可以说当时我跟同事也没什么招了。

　　(龚文君)

　　在看守所里，每天吵得他们不能睡觉，深更半夜像神经病似的起来走，当时我什么都不想，我都是一心想死啊，当时我最担心的就是我的姑娘。

　　为了让龚文君安心服刑，一个想法涌上了刘继平的心头：他决定抚养这个孩子。在和所里领导商量后，他找到龚文君商量，并提出了这个想法。

　　(刘继平)

　　我就跟龚文君说，这样我说这个孩子我来带，一说，她马上就停止了哭闹了，也可以说很迟疑吧。为什么迟疑呢？因为作为她的角度来讲，她不会相信一个警察做这件事，会帮她去抚养自己的女儿。

　　(龚文君)

　　就是说直到我刑满释放，他再把姑娘还给我，当时我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我只是觉得会不会是他哄我啊，骗我和他们办案啊当时我是这种想法。

　　出于对刘继平的怀疑，龚文君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刘继平)

　　她说我们签个协议，当时她这话，说心里话，我脑袋里也迟疑了一下，我就自己心里想了一下，我既然跟她说这个话了，想做这个事，签个协议又怕什么，然后我就拿出所里的信纸，简短地起草了一个关于珍珍监护权委托的协议她一份，我一份

　　这就是当时签下的协议：协议写道：龚文君在服刑期间，将珍珍的法律监护权自愿委托给刘继平，由刘继平负责照顾珍珍的读书和生活起居及有关法律监护义务，直到珍珍独立生活为止。具体内容，落款是2002年6月11日。这是一个警察和一个罪犯，签署的一份特殊的协议。

　　龚文君见你签了字，她那一刻是什么反应？

　　她看了一下，慢慢往怀里揣，她就跟我说，我走到哪儿都带着，意思是说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按我的想法，哪怕走到刑场她都把东西带着。

　　由于龚文君被认定为麻醉抢劫，而且手段恶劣、作案众多，一开始她猜想自己必死无疑，在签完协议之后，龚文君突然拖着自己的大女儿跪在了刘继平面前。

　　(刘继平)

　　这一刻，她为什么向你下跪？

　　我跟她签了这个协议，我要去做这个承诺，也许她心里一种感激，另外想让大女儿网开一面。

　　原来，龚文君总共有两个女儿，她的大女儿，也就是珍珍的姐姐，因为吸毒并涉嫌系列抢劫案。这时候也正在被警方追查。

　　你那个时候是对她大女儿网开一面呢还是仍然严格执法？

　　我觉得还是分得很清楚，她大女儿吸毒，在这个案件过程中尤其也涉及到违法犯罪，对这种犯罪的对象，在我们警察执法的过程中，像这种情感的因素，我想不会太多。

　　在这起由刘继平承办的案件中，除了龚文君，还有她的大女儿、大女儿的男友、龚文君姐姐和姐夫等5名涉案人员全部抓捕归案。抓了龚文君的一大家子，又签订协议收养珍珍，这让珍珍的外婆一时也很想不通。

　　(外婆)

　　他抓了我的儿，又收养了我的外孙女，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半信半疑？

　　半信半疑

　　那个时候她只有13岁多，这个我不放心。

　　(刘继平)

　　当时我就让那个母女俩进行告别，母女俩就抱头痛哭，然后我就把珍珍送回她的租住地方，我跟她讲，我说叔叔明天中午过来接你。

　　珍珍的反应是怎么样的呢？

　　可以说没讲什么话。

　　这个时候你试图做了哪些工作，去缓和女孩子的情绪。

　　一路上我也跟她聊天，聊一些轻松的话题

　　会说一些什么话题呢

　　比如说谈一些小孩子比较感兴趣的周杰伦啊，林志颖这类的明星这些东西，唱歌什么的。

　　2002年12月，武汉市中级法院以抢劫罪判处龚文君无期徒刑。

　　当时刘继平刚刚经历了生活的不顺，由于种种原因，他和妻子

　　(实况)

　　我家里很小，就两间房，我在这里就给自己支了一个折叠床。

　　谁睡呢？

　　我睡。

　　你睡在这里？

　　对。

　　那珍珍在哪里呢？

　　珍珍睡在里面的大房了。

　　就是里面的卧室吗？

　　对。

　　这就是里面的大床吗？

　　对，对。她的学习啊，读书啊，都在里边，相对比较完整。

　　不打扰她的学习生活。但是我知道您是搞刑侦工作的，应该说平时生活上非常的忙，要值班啊什么的。那谁来照顾她具体的饮食起居呢？

　　这个怎么说呢，这个主要是依靠我们的家人，当然我得和我姐姐说的。只要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姐姐平常照顾她的生活，做饭，洗衣服什么的。

　　在和珍珍刚开始相处时，珍珍虽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但对刘继平的态度还比较冷漠，但刘继平对珍珍的学习和生活一直是尽心尽力，只要没有工作，刘继平每天都要到车站接放学的珍珍回家。但有一天本应按时回家的珍珍却不见人影。

　　(刘继平)

　　我不停在那个车站周围踱来踱去，焦急不安的那个样子，

　　每辆车来的时候我都到门口去看。

　　8点半钟的时候，我看到她了。我说怎么这么晚啊

　　孩子说她在补课，因为是学校加课也许孩子没有意识到我这么紧张，

　　当时我一看到她马上如释重负的感觉。

　　考虑到珍珍已经长大，住在一起有些不便，刘继平曾经把珍珍托付给了另外的朋友，但是一个月以后，珍珍就跑了回来。刘继平最后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请来珍珍的外婆照顾她。除了负担珍珍所有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外，他还为她添置了大量的参考书和学习工具。

　　(外婆)

　　这是一箱子书。

　　我们可以看看吗？

　　可以。

　　都是书是吗？

　　对的，都是书

　　是教科书还是什么？

　　什么书都有。

　　是参考书，填志愿的。

　　她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把需要的书都带走了，带了蛮多走了。这是没有带完的书。

　　这只是部分书？

　　部分书。

　　这些书都是刘所长给她买的？

　　都是刘所长买的。

　　这是什么啊？

　　电子辞典是吗？这些都是刘警官买的啊？还好些个。听磁带的，学英语的。

　　刘警官自己的家境很宽裕吗？

　　他的家里，反正这几年的话，他都是用他的工资来负担珍珍，没有负担他的小孩，他说等珍珍上大学去了，再来管他的儿子。。

　　一段时间过去，珍珍的学习成绩稳步提高。2003年9月，她升入了一所重点高中，由于经济困难，刘继平找到学校希望减免珍珍的学杂费，深受感动的校方最终决定全额免去珍珍高中三年的学杂费。

　　(武汉市第十七中学教师赵卫华)

　　刘警官和一般孩子的家长相比他有什么不同吗？

　　应该说他比别的家长来的更频繁。每一个星期都进行沟通，了解这个星期，比如说这一次的月考的成绩怎么样，她的哪些成绩哪些学科考得不太理想。

　　赵老师说，在刘继平和老师们的关爱下，珍珍在学校的表现十分健康阳光，一般人都想象不到她会有那样的身世，她的学习成绩也比较好，当上了外语科代表，喜欢文体活动，还担任了学校的学生会干部和升旗手。

　　然而，高一下半学期，珍珍的学习成绩突然一路下滑。据赵老师反映，珍珍和班上的一个男生走得特别近，可能早恋了。

　　早恋可能是很多家长都感到很困惑的一个问题，你又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你怎么去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呢？

　　我看见放学是不是一个人走，然后她放学她上车呢，我在后面上车。

　　为什么注意她的行踪呢？

　　我想一般早恋的同学，有很多苗头性的东西，她学校学习很紧张的，一般要有什么举动的话，一般放学的时候肯定是比较轻松的。

　　在刘继平看来，珍珍如果因为学习分心成绩下降，自己会感到心中有愧。为此他专门给珍珍写了一封信：

　　(读信实况：你已经成为一个大姑娘了，亭亭玉立，也越来越漂亮可爱了。叔叔很高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人喜欢证明你可爱，叔叔也很高兴，但是现在还不到时间呢。叔叔希望在这方面得到你的保证，好吗？)

　　刘继平和珍珍还语重心长地谈了好几次。话重了，怕珍珍受不了，话轻了，又担心起不到效果。

　　当时那几天特别紧张，我生怕她情绪上有波动、反复。只要我回来的时候，跟她聊很轻松的话题，带她出去吃东西，买衣服什么的。我觉得做好了是理所当然的，做不好，这个孩子发生了意外的话，受影响的不仅仅是我个人，事关我的警察形象和荣誉。

　　四年过去了，珍珍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她感受到的是刘继平对自己象父女一般的关爱。但她并不知道，为了抚养自己，刘继平忍受了经济上的负担，别人的风言风语，谈的女朋友也因此一个个离他而去。

　　(采访刘继平)

　　你现在仍然是单身，可能今后还要考虑成立家庭，你觉得带着这样一个女孩，对您个人问题来讲，会不会有所影响？

　　当然这个需要理解。这个协议很简单，几句话，但是确实呢，沉甸甸的，分量很重，他重就重在，作为一个警察，对一个罪犯的承诺，不像一个普通人一般的善举。再苦，再难，都要克服。

　　6月底，珍珍的高考成绩出来了，497分，只上了三本分数线，虽然这个成绩并不是太理想，但刘继平认为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珍珍已经尽力了。

　　(外婆)

　　填志愿啊，一些什么都是刘所操心的，我没有操一点心。填志愿的时候，这个学院那个学院的，刘所长，两天三天左右的时间没有回家。

　　在征求了珍珍的意见后，刘继平最后为她填报了北京一所大学的通讯工程专业。8月15号，珍珍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刘继平高兴地请珍珍在外面吃了一顿饭，随后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四处奔波为珍珍添置学习和生活用品，办理转移户口等手续。

　　在监狱服刑的四年里，龚文君对刘继平也经历了从怀疑到感激的过程，两人的通信就有一大打。

　　你还记得她母亲给你写的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吗？

　　2003年的元月份的时候写的第一封信。

　　就是这封信吗？

　　对，就是这封信

　　她当时怎么会考虑给您写这封信的呢？

　　因为她当时刚刚无期徒刑判了以后，他写一封信问我女儿情况怎么样？他非常焦急的想了解这个情况。怎么说呢，也是不太相信，我能够坚持做这个事。

　　当时怎么给她回信的呢？

　　我告诉了他，不管怎么样我签了协议，我坚持做这个事

　　他了解了这个事以后，慢慢地然后就给我写了很多信。逐渐的多了起来了。

　　慢慢地他和您也建立起了信任

　　对。

　　这个时候已经发展到大概多长时间会给你通一封信？

　　两个月，两个月左右。

　　都会交流一些什么内容？

　　询问珍珍的学习、生活情况。主要还是让她放心。给她减轻压力吧。)

　　了解到女儿的健康成长，龚文君在监狱的表现也越来越好，去年龚文君的无期徒刑被减为有期徒刑17年。

　　(龚文君)

　　我觉得他们太好了，觉得他们太美了，我要向他们学习，我要学习他们的风格，我一定要改好，我要努力重新做人。

　　9月2号，珍珍与母亲龚文君告别

　　(实况)

　　看看这个录取通知书

　　这个通知书的分量还是蛮重的

　　谢谢刘所长，不是你，珍珍也不可能考上大学，现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流浪

　　今天来也是来告个别，我们马上5号就准备到北京去，其实我一开始是准备让她自己去的，她长大了，也自立了，我想我还是送下，亲自送她到北京去，我放心一些，我给她将今天来看妈妈，也许会有几年不能来看了，到北京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把书读好，母亲在这个地方深深地在牵挂你，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刻苦读书，来让妈妈有个良好的精神寄托。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干出一番事业再回来

　　不光跟我写信，还要跟你刘爸爸写信，听到了吗？

　　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从经济各方面都是为了你

　　没有叔叔，你哪有今天，一下子没见你，怎么长得那么高了，这四年多的时间呢。我记得你原来又小又瘦，现在长得那么高又那么漂亮

　　你要经常跟爸爸写信，打电话，报你的平安，跟爸爸问好

　　我会永远支持她，永远给她鼓劲，也永远不管是精力上还是经济上，亲情上，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做，这你放心

　　刘所长，谢谢你，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样表达，我向你鞠个躬。)

　　按照当初刘继平和龚文君的协议，珍珍成年了，高考也结束了，刘继平的抚养承诺也完成了。但刘继平却并不这么认为。

　　(刘继平)

　　你觉得自己现在是以什么样的感觉来维系对这个女孩，对这个家庭的关心呢？

　　只要这个孩子能好，她有她更好的追求，更好的目标，我觉得我一直都会以家人的身份去继续的关心她和关注她。

　　你现在对她给予怎样的期望和打算呢？

　　成长为一个具有健康的人格，很健全的心理，很阳光富有那种爱心和社会责任感的人。

　　9月5日刘继平带着珍珍跟外婆告别。9月6日来到北京、游览长城天安门。9月9日到学校报到。

　　(2006年10月29日《七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