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一号坑
兵马俑的观众每年以10%递增,一年门票收入2亿元以上。基本上观展核心就是一号坑里的“千军”,和二号坑的铜车马。说4000平方米,实际只有2000平方米,还是刚揭开表面。“拼命讲东西长南北长,人家问后面到底还有没有?”吴永琪虽然说有,自己也想看,“一号坑这么摆了23年,要推出新东西,吸引人来看,有什么不好啊?文保16字方针,其中‘合理利用’说的不就是这个吗?”吴永琪告诉本刊记者:“如果按照保守思路,谁也不敢动,埋着藏着,几十年报告出不来。陕西就发生过考古人员把东西放床底下,放几十年,丢了。人说兵马俑缺钱,我们不缺,每年上交收入,申请项目,我们为了做一号坑发掘反而要贴钱,再说这都是国家的,我们只是在保护好的前提下,拿出来给公众,包括给外国人看。文物不能只供少数人研究,还要供大众欣赏。兵马俑想给大家一个整体的概念,弄清楚形制也许就需要两三代人,但可以开始了。”
“首先是欣赏展示,然后是仁者见仁。我和考古队员说了,我们不带任何观点,找证据,找到什么是什么,专业人员也需要更深层次的了解啊。铜车马到底是秦始皇的还是宣太后的?衣服怎么样?交通怎么样?礼制怎么样?材料怎么样?考古发掘可以带来的学术进步太多了,尤其是在这样高的地位,看看敦煌,再看看我们。其实关于秦始皇陵的研究都在面上,几十年了,相关文章不多,看起来热闹,都是广义的。上世纪80年代初还有人提秦俑学,我觉得带点自吹自擂的,即使现在看,“学”?还是很难。连兵马俑的身份都是很大的问题,虽然我坚定说是秦始皇的。历史学家可以打扮历史,考古学家却不敢,说什么都需要证据啊!嚷嚷的人多,搞研究的人不是太多,学术角度是这次发掘的主要原因。”
一号坑经过早年发掘,从地下状况已经逐渐适应了出土的状况,“一两年的时间,微生物、光等等条件形成的状态就稳定了,这是文物保护最好的前提”。保护和利用是文物的两大主题,对于兵马俑一号坑,“做,但不能急,不能赶,我们是个大工程,但无所谓工程进度。早就打开了窗口的一号坑,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吴永琪说,对于一号坑的发掘结果,基本预计是数量的重合,彩绘可能有,但很少。“2200年以前的漆皮,又经过水淹火烤,掉了很正常,保下来才是奇迹。很多人把这个概念弄反了。我自己也不主张大规模发掘,我看马王堆的一个盒子里漂在水上的藕片,它的成分已经液化,比旁边的水重,但是稍有振动就散开,化掉了,没有办法。一号坑确实不存在这个问题,早在1974年已经发掘了。”吴永琪告诉本刊记者。
吴永琪对现在国际上做博物馆很多新观点新观念都很了解,他说:“咱们可以从文物保护到考古发掘,都给公众参观。我到国外办过很多次展览,就两个感觉,一是我们祖宗能干,二是人家祖宗也能干。老百姓看发掘,也应该增加自信心,咱们的水平已经提到一个高度了,别逮谁骂谁。”文物保护不是做一个金刚不坏之身,“第一是充分的财力科技力量,第二是认识到文保是和自然规律抗争”。现在,国家形象和民族尊严已经不再依靠考古上的奇迹来实现。“考古不关系国计民生,也不再是沉重的责任问题。现在再看30年前的考古,定陵棺木上的丝绸闪光灯一闪就没了,在高度稳定状态里的东西,只是因为那时没有技术支撑,留下了遗憾。”
“中国的博物馆走的路很曲折,最早有张謇办的南通博物院,但中国人过去的观点是金石学的,说‘古物’‘古董’,是把玩的意思。民国虽然有了故宫等博物馆,也是给上层人物欣赏的,并不人性。到新中国完全引进了苏联形式,展览馆,灌输性的信息,是教育场所,还不考虑观众的感受,一家之言,也不允许别的观点发表。当代的中国博物馆,既不要苏式,也不要欧美式,尽量对观众少说,并且介绍不同的史学观,虽然不可能完全跳出政治圈,但是尽量潜移默化、深入浅出。特别是兵马俑博物馆,空间感非常强烈,我们从发掘开始就在世界著名博物馆的名录里,但是我们其实真正发展出来的东西很有限。”
1974年到1979年的一号坑发掘,是以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和省考古所牵头的,1979年博物馆成立,则三家共同做。“一号坑发掘时连棚子还没盖,但是规模最大。”兵马俑一号坑的出土是在极有限的知识水平之下完成的,一开始全世界对奇迹的震撼和国族的兴奋,致使发掘出了如今能看到的基本规模。一号坑挖出一些后,又转向二、三号坑,兵马俑的发掘并没有一个完整规划。在初步的探索中,三号坑只挖出了68件,规模很小,而对出土铜车马的二号坑,则是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文保意识,先盖大厅,后来有选择地发掘。“1980年第一次叫停,是北京考古所的专家想来挖,几乎是不顾事实地讨伐陕西。国家文物局组织了调查组,也没调查出问题,但这就停到了1985年。”1986年一号坑二次发掘,也是三家同做,当时一年就停了,对外公布的原因是技术原因,但实际上是由于文物安全保卫力量不够,俑头丢失引起全国轰动。1988年考古所的袁仲一正式调任博物馆担任馆长,这样1989年发掘三号坑,1994年是二号坑。“不是我们愿意停止对一号坑的发掘,是种种原因迫使不能进行。”吴永琪说。
谁来发掘兵马俑
“一号坑应该做了。”刘文辉告诉本刊记者,“现在的博物馆,构造人、成就人的这种作用慢慢凸显出来。国外是有先进理念,走在前面,但是现在中国的博物馆数量大幅增长,陈列水平也越来越高。陕西省现在有164家,当然博物馆是依靠积累的。国家对于博物馆的投入巨大,财政给文物的经费才十几亿元,但是每年博物馆免门票得到的国家补助就有18亿元。两者几乎等重。举个例子,卖票时陕西省博物馆每天客流2000人,年收入1800万元,免票后每天4000~5000人,年补助3000万元。所以全国各大博物馆都在努力增加新内容,推陈出新。”一方面是文化需求,另一方面考古力量有限,这种矛盾在兵马俑发掘上表现了出来。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地下文物占绝大多数的国家,考古工作和博物馆已经并存合作了很多年。国外顶级的博物馆以收藏为主的工作,在中国大多由综合博物馆来承担。考古出土文物的出路是进入综合博物馆,而在遗址基础上的大博物馆,往往首先在规制上包揽了区域内的所有文物和考古成果。现实问题是,考古工作是由考古单位来完成的,博物馆尽管有自己的考古人员,却没有自主发掘的资格。在考古发掘资格中,获得个人领队资格并不难,一个人工作多少年什么专业什么成果,早在第一批国家名单里了。兵马俑博物馆就有4人,此后会不断增加,但以单位为主体的团体领队资格,却不容易。
对于秦始皇陵,地宫墓道是不允许动的,但是几百个从葬坑,以及整体陵园的大结构,一直是研究者的实际任务。这样的任务摆在现实局势面前非常奢侈,因为陕西省乃至整个国家的考古任务极重。近年国家投巨资于基础建设,近80%的考古精力都投入到了抢救性发掘中,“有学术目的的考古发掘已经是很少的部分,那么多房地产项目、道路建设,随着政治策略方向,考古人员对于这些现实只能应对”。刘文辉身兼铁路、机场、公路、城市建设等多个省级施工审批小组的负责人,他笑说自己简直是哪开工往哪去。
即使是陕西这样的文物大省,在过去几十年里也只有3家单位拥有团队资格,陕西省考古所、西安市考古所和西北大学文博学院。兵马俑的考古发掘工作一直由陕西省考古所牵头来做,尽管在人员上,考古所调任兵马俑的领导很多,现在整体发掘队伍的人员中,除一两人来自考古所,其他约20人的发掘队伍是兵马俑博物馆自己的工作人员。1994年因为发掘2号坑还获得了国家级田野调查奖,但是由于没有团队资格,馆内做任何发掘工作,都必须经由考古所向省文物局再向国家文物局报批审核。博物馆从2000年开始申请,今年初终于获得团队资格。“我们马上申请发掘一号坑。并且顺利地通过了层层审批。”除了一号坑,博物馆现在对整个秦始皇陵区都负有责任,而此前,外城内的二三十平方公里,是以考古所为主的秦陵队负责,目前两方正在协商勘探事宜。
可知与未知的秦始皇陵
兵马俑发掘之后,每年秦始皇陵这个大范围内,不断有词典一样厚本的发掘报告成集,与之相应的文物保护报告却一直在整理中。发掘报告厚重细致,但并没有在公众认知中留下印象。这些年,陕西省考古所主导的从葬坑已经开出了5个,有石铠甲坑、文官俑坑、铜水禽坑、百戏俑坑等,这些文物也都精美绝伦,在考古学界有崇高的地位,但和公众认知却并不相符,也没有正式辟出单独的展馆来摆放,目前仅参加一些国内外重要的展出并用于研究。其中铜水禽坑是陪葬的一个青铜水池,内有铜大雁、仙鹤、划船俑等,百戏俑则是宫内演戏的再现,博物馆为这些展品增加展览面积并不难,但从葬坑的发掘和研究还在进行,对于这些文物的陈列,博物馆和考古所还在商议中。
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现在成立了博物院,吴永琪兼任院长和馆长。“因为博物馆这个名气太大,不好改了,但是博物院确定包括秦始皇陵这个大范围,当然也有内外城二三十平方公里的那一块。”吴永琪在一个信封背面画出了内外城的方块,兵马俑3个坑在外城以外的角落呈品字排列。根据目前勘探结果,主陵寝这一个正方形封土之外,还有内外城的范围。外城以外大面积的从葬坑中,兵马俑只是其中之一。
秦始皇陵这些年,只有一号坑是停滞的,秦皇陵大范围内的考古发掘并没有停,除了国家禁止挖掘的帝王陵寝内,外围从葬附属坑的发掘成果很多。这些从葬坑都在外城外,散落各处,百戏俑坑就是从老百姓院子里挖出来的。“这些年我们做的主要工作,除了让考古人员继续勘探发掘,更多精力在将这个大秦始皇陵范围内的老百姓慢慢搬迁出去。到今年,2970亩的土地才终于腾清了。这个工作从2001年开始,今年才终于迁出1000多户人家,24家企业,给他们在大陵园范围以外六七公里的地方,征地、盖房子、修路,此前还要考古勘探,又挖出了汉墓。兵马俑只是秦始皇陵的一个独立系统,除了这个单元,还有很多点状分布的其他内容。”刘文辉告诉本刊记者。
兵马俑今年终于申请下来团队发掘资格,总算可以自己挖自己了。“现在秦始皇陵园全部范围内,勘探过的面积还不到1/10,发掘出来的就更少了。发掘的都是外城以外的部分,以内只做了极少量勘探,并且加了墙。”只有一号坑里的1000多件修复好的陶俑对外开放,所以外界对于这里的感觉都建立在开放的文物上。“文物部门的基建任务太重,兵马俑的地位在国内博物馆中非常高,做一个项目就要设计立项、专家讨论,报省,再报国家,这样一重重的工作,从规划到修改意见,确实需要很长时间。从2002年至今,兵马俑考古已经花了8亿元。”刘文辉告诉本刊记者。
“探秘、寻宝”思想在很多人看来不能接受,但除了政策禁止,更多的原因在于准备工作确实没做好。秦始皇陵寝地宫本身的发掘情况太复杂,陵寝方圆2.8万平方米强烈的汞反应,“水银散发到封土当中,分布均匀。而且到底有没有被盗,历史记载有,但没有发现盗洞。除了法律明确规定不能挖掘,谜团太多,秦始皇陵寝地宫始终是不挖派的天下”。吴永琪本人也是绝对的不挖派,他说:“已经挖开那么多的一号坑咱们尽量挖透,没挖的就不要挖,稳定状态经过剧烈改变肯定是要破坏的。而且,尽管现在技术已经能将丝绸都复原了,但是挖坟是个理念上的问题。彼得大帝那么多年也好好地躺着,人家说咱们陪葬多,这不是关键。日本有个馆长和我认识多年,老问我什么时候发掘秦始皇陵,我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天皇陵?别说挖,连在哪你都不告诉我。韩国的三韩时期的坟堆,多少米以外就隔开。我干吗把祖宗挖出来卖票让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