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床头是一本小说，但现在是《德国民法典》。小说是不吝惜文字的，一个情境动辄半页，而且看了半页也 不能算看到什么了；而法典呢，那真是一条是一条，一句话就浓缩了千百年来人类智慧的一个规范性知识，是这种智慧对生活 的一种安排。因此，床头书由小说换作法典，与其说是兴趣的转变，不如说是心境的转变：进入中年，对时间，对信息，越来 越斤斤计较了。人类知识能够一条一条罗列的，大概就属法典了。而且这些文字绝对平静，与心如止水的、平庸的中年心境相 称，而千百年来那些感动过我们的文学作品都不是这样的。

　　临睡前的床头书，说到底就是闲书吧，我确实没有抱着报考法学硕士的心思去看。看闲书计较到“一条是一条”的地 步，在别人看来，这人活得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对我来说，那一条一条其实也还是有些趣味的。

　　比如，《德国民法典》第三章《所有权》的第五小节《先占》，开始一条——958条先叙述“原则”：“自主占有 无主的动产的人，取得此物的所有权”。那什么是无主物呢？于是，紧跟着的959条是：“动产所有权人出于放弃所有权的 意图而放弃其对物的占有时，此动产即为无主物。”这比较抽象，看来起来像是定义，但其实是例举，因为这只是一种情况。 接下来的560条竟是“野兽”——分为三种情况：(1)“处于野生状态的野兽为无主物。动物园中的野兽、池塘或者其他 封闭的私人水域中的鱼类，不是无主物。(2)捕获的野兽又逃回野外的，如果所有权人不立即追捕或者放弃追捕时，该野兽 复为无主物。(3)驯服的野兽，如果失去回到规定其应回的地方的习惯，即为无主物。”这一条已经够具体了吧？但还有更 具体的——蜂群。第961条“蜂群迁移而所有权人未立即追踪或放弃追踪的，蜂群成为无主物”。这够具体了吧？还没完。 以下三条全是蜂群，分别为：“所有权人的追踪权”、“蜂群的结合”、“迁入他人有蜂的蜂房”。这个法典的制定者们不知 为何似乎特别重视蜂群。

　　这就是读法典的乐趣：你能看到人们那么一丝不苟地安排与你一点不沾边的生活。这给我们一点惊奇，也给我们一点 思索。比如，读了上述法条，我感到所有权确实只不过是人对有价值之物的一种制度安排。它并不是某物或某动物自身的性质 。两个蜂群飞到一起或一个蜂群飞入别家的蜂房，从本性来说是极自然的事，所有权与此无关，但是，人却需要费心安排制度 来解决由此产生的麻烦。

　　看小说，也就是看人与人之间发生的事吧；而法典的内容也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只不过前者无法规范，而后者只 是规范，前者如常人所言“没有道理可讲”，而后者渗透着人类协调生活矛盾的道理。没有冲突，不成小说，而且小说并不提 供冲突的解决方法。而法典，恰是解决冲突的方法。在小说中，人们体验着冲突。法典中，人们体验的是解决冲突后的平静。 一种有道理、无冲突、合规范的平静生活，适合于中年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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