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农村老人在打麻将消磨时间（资料图）
文/田孟
我的家乡位于湖南省西部，怀化市西北部，夹在雪峰山和武陵山脉之间，全县地势以丘陵为主，平原、岗地和山原散落其间，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型贫困县。新世纪以来，当地农民普遍形成了一种“青壮年外出务工、老年人在家务农”的“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计收入模式”。
我们村有四个自然村，而且是一个田姓占了百分之七十的主姓村，其他姓氏或多或少都与田姓存在或远或近的姻亲关系；田姓具有一定的宗族性，但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已经十分稀薄了。村里的年轻人平时都在外地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由于打工地点分布在全国各地，大家相互间很少见面，也不大联系，真可谓天各一方。但是一旦到了过年时节，久别重逢的年轻人，总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寻个热闹。
赌博：辛辛苦苦一整年，痛痛快快两三天
在以往的过年期间，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是想寻找点刺激。最刺激的当然是赌博啦，比如翻金花、推牌九。每个人发三五张牌，按照一定规则比大小。这期间需要用钱下注，下注是一个考验个人的经验、观察能力和胆量的斗智斗勇过程。由于每一局的时间很短，一个晚上金额竟有大几万乃至十多万元之多，因此充满了刺激性和趣味性。村里的年轻人中，会玩的往往对它乐此不疲，而不会玩的人也大都很感兴趣，积极围观，然后很快就学会了。
但是，于公于私，赌博都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为了避开家里人的叨扰和有关部门的打击，不少年轻人就跑到乡镇街上或者县城的宾馆里“偷偷”赌博。赌博期间，吃喝都在街上解决，赌博累了就去卡拉OK厅唱歌，甚至找小姐，于是一不小心就拉动了当地的餐饮、住宿、娱乐乃至色情行业的消费。
过年期间，各个酒店都是爆满的，而且酒店越大越豪华，就越是早早地满客了。有些酒店平时门可罗雀，亏本经营，全靠过年这几天，就把一整年的利润都赚到手了。街上半夜三更还有一群群的年轻人在那里吃宵夜，吹口哨，压马路。同时，也有少些人，平时在家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到了过年就拉着这些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赌博，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把他们口袋里的钱一点点地转移到自己的口袋里，好维持他下一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生活。那些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年轻人，抹不开乡里乡亲的面子，被拉进了这个水很深的赌场里，必然输了钱却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
毫无疑问，这些钱大都是年轻人乃至他们全家在外打工挣来的，一夜之间便很有可能输得精光。正所谓“辛辛苦苦一整年，痛痛快快两三天”。痛快了两三天之后，便又不得不出去辛苦一整年。更有些头脑发热的、被某些有心人怂恿下不了台阶的，甚至还借上了高利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且，躲在宾馆打牌输了钱，家里人终究是会知道的。父母、妻子、儿女就有可能会说几句。在外赌博输了钱，回到家里又要受气，心里不爽就很有可能会吼父母、打老婆和骂儿女。这样一来，父母、儿女闹分家、夫妻闹离婚也就很自然了。更有性格刚烈的，直接喝药上吊自杀了。一个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分崩离析了。
每每听到这样的家庭悲剧和人间惨剧，都让人觉得惋惜，但这些悲剧惨剧并没有能够教育人们，甚至这样的消息反而还比不上“某某一个晚输了十三万”、“某某赌钱借高利贷跑路了”等故事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引人注目。正所谓“铁打的赌场，流水的赌徒”，人们普遍认为，钱输光了是他们自己的运气不好，这样的悲剧肯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大家继续在赌博中寻找刺激，在争吵中继续赌博，等到过了年初六，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口袋已经空空如也，然后便不得不买好车票，背起行囊，奔赴外省，继续下一年的打工生活。
初涉聚会：江湖规矩还是村庄传统？
正是因为知道过年时候村里年轻人的惯常活动，对于他们的偶尔邀请，我基本上都是回绝的。由于我还在读书，因此我的回绝可以是很决绝的，完全不用担心“不给对方面子”的社会压力。再加上学生身上没有什么余钱，邀请我的人也不多，就算是邀请了的也大都是象征性的“给我面子”罢了，因此我回绝这种邀请也完全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但我还是参加了去年的年轻人聚会。有两个原因让我觉得应该要参加这次聚会。一是祖屋重修。我们村是一个有近千年历史的老村，田姓占70%；田姓的祖先最开始就是在这里落地，于是那间房子也就成为了全村人的祖屋。可惜的是，祖屋年久失修，已经坍塌久矣。正所谓“没有祖屋就没有现在每家每户自己的屋”，重修祖屋，兹事甚大，商议此事，必须参加。
二是新造龙船。2014年夏秋之际的一场大水，把村里的两只龙船冲走了，村里的年轻人过年回来，打算商量建造新龙船的事。在我的家乡，端午节比过年还要热闹和隆重，每个村都有自己的龙船，身着各自的服装比赛，比赛关系到全村人的声誉。对于我们这个老村和大村来说，龙船更是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传说中的一次端午节灾难，我们村一船人全部溺水而死，从此在这样盛大的节日里，我们村的年轻人们都要披上“黑色的”衣裳，举行比较复杂的祭祀仪式，然后才能参加比赛，村里的龙船也从此被称为“乌龙船”。“乌龙船，盖天下”，这是我们村所有人从小就知道的顺口溜。看乌龙船比赛，也成为了本地端午节的一大独特看点。龙船没了，全村人都想丢了魂一样，所以商量打造新龙船的事，必须参加。
但是去年参加聚会的情形却让人失望。最关键的是缺少得力的组织，挑头的组织人员没有经验和计划性，在家吃过年夜饭之后，年轻人倒是来了不少，但是却发现没有合适的一个去处。于是几个人匆匆协商了一下，就把大家拉到了镇上的一个KTV里唱歌和喝酒。嘈杂的歌声、眩晕的灯光和浓浓的酒气让大家忘记了聚会的目的，厚重的江湖气息取代了严肃的村内公共事务讨论。快到年尾钟声响起的时候，大家这才恍然想起此次聚会的目的。想想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每个人出点钱，买了一些礼炮，运到老屋的场地上，在钟声敲响的时候，放出了灿烂的礼花。仰望那冲上天的礼花，大家相互祝福，期待来年有个好的机会，并许诺明年再见等等。首次年轻人自发组织的迎接羊年的聚会，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新年再聚：篝火边的谈话与议事及其意义
今年过年，我还没有到家，就已经有人跟我说了又要搞新年聚会的事情，据说是要在村部的礼堂搞篝火晚会。想起去年的凌乱场景，我心生凉意，积极性和期待都不高。到了吃完年夜饭的时候，有人打电话给我，邀我一起去礼堂聚会。想想反正就在村里，去去也无妨，于是就跟着去了；并且暗下决心，要是还去镇上唱歌喝酒，那么我就坚决回家。
很遗憾，今年的组织继续是不得力的，来了不少年轻人，却不知道要干什么。搞篝火晚会，连必要的柴火都没有，怎么搞？有些年轻人来礼堂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动静，就又回去继续打牌去了。我们余下来大概三十几个人，等到晚上八点多，终于有人运来了一车木材。这时在哪里烧火又成了问题。村部礼堂是水泥地面，烧火不方便，于是我们又转移到了隔壁村小学的操场上。整理好材堆，从摩托车上引一部分汽油，大家便在操场上生起了旺火。
年轻人是最爱热闹的。围绕着篝火，那些性格外向的年轻人在相互调侃或拿那些内向的年轻人开涮，“对手”的机智回应或不能接招，都能够引来大家的欢快笑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谈家常，问问近况，叙叙旧情，时不时地还一起举瓶共饮，相互祝福。期间，组织者提议选几个人出来给大家讲几句，于是我们的篝火晚会进入了一个新的环节。
发言中最让人动容的是一位老大哥，他其实已经快50岁，不算是年轻人了。但他是位很热心的哥哥(同辈份)，听说我们这群年轻人要搞聚会，十分支持，便忍不住跑过来跟我们说上几句。他说，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是我也年轻过。我年轻的时候，还不兴去外面打工，大家都在家里，所以村里总是很热闹，相互也很熟悉。到了你们这一代，大家都在外面打工了，分散在全国各地，平时没有什么往来，相互之间甚至都不认识。过年大家都回来了，趁此机会认识一下，是很好的。所以聚会很有必要。往年也有聚会，但都是到街上喝酒赌博唱歌，尽是些歪风邪气，不仅浪费钱，而且还祸害人。这一次大家很单纯地在操场上搞篝火晚会，一堆材、几箱酒、几包瓜子花生就足够了，既省钱又健康，是个很好的模式。这个模式要坚持搞下去，要争取把村里年轻人一到过年就赌博的不良风气改正过来。你们要向村里的妇女们学习，往年过年她们也都是在打麻将，但这几年她们坚持跳广场舞，现在已经成队伍、成习惯了。妇女们都能做到，你们年轻人就做不到吗？晚会的组织者一定要有公心，不要想着自己当了“官”可以指使别人，而是要自己带头亲力亲为；也不要想着从里面弄到点什么好处，要能够不怕吃亏；只有这样，别人才会服你、跟你，事情才能办得好、办得久。展望未来，以后的聚会能够争取越来越多的人参加，发挥各自的特长，办成真正的文艺晚会。
老大哥的话虽然质朴，但却很能打动人心，引起广泛的共鸣。赌博之害，其实谁都知道，有些人深受其害，还有些人到目前为止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赌博之风盛行与农村的公共文化衰败形成鲜明对比。与以往过年忙忙碌碌的情形不一样，现在过年所需一应事务和物品基本上都可以在市场上用钱买到，农民们再也不用忙碌辛苦了，过年期间有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但农民闲下来了却不具备如何打发这些闲暇时间的能力，农村的公共文化活动并没有因为农民闲暇的增多而丰富起来，现实情况反而是农村的公共文化生活越来越凋敝淡漠，大家真是“闲得蛋疼”。
于是，农村的公共空间便很快地就被赌博这类不良活动牢牢占据。实际上，很多人内心里并不想赌博，但乡里乡亲的，相互抹不开面子，别人来叫你，你不参加那就是清高，就是不给别人面子。于是，只能“哑巴吃黄连、舍命陪君子”。赌博风气在村庄形成一股强大势力，就像磁场一样，把很多年轻人都吸附在它的周围，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都不能逃离。大家一年又一年地重复同样的悲剧而难以自我拯救。
但最终还是要从自己开始做起，要从村里的那些觉悟了的年轻人开始做起，要围绕着新年聚会一点点地做起。通过大家的发言，村里的这三十几个年轻人逐渐达成了以下四点意见：一是每年举办新年篝火晚会要形成惯例，长期坚持，杜绝赌博和奢靡浪费行为，更新村庄社会风气；二是要成立正式的新年聚会筹备机构，指定专人分片负责通知宣传，并提前做好相关准备；三是要积极关心村庄公共事务，比如端午节龙船比赛、修路架桥、祖屋建设、祠堂重建等，尤其是要关心村里发生重大变故的人，扶弱济贫，与他们共渡难关，因为年轻人已经是村里的主力了，在村里应该要有一定的担当；四是要想办法促进村里发展，规划村庄公共资源的开发和建设。在家门口创业，让大家共同富裕。比如，有人提出要争取把村里已经承包出去的水库收回来，由年轻人集资一起搞开发。
大家热烈讨论，对前面三点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在第四条的讨论上存在很大的争议。违约收回水库基本不会有什么困难，毕竟目前承包的是外村人，本村人一致想收回的话，有的是办法。但是，收回水库之后怎么办？怎么集资和投资，怎么寻找市场或客源等等问题，都充满了不确定性。首先，集资都很困难。村里的年轻人现在正是压力大的时候，自己本身就需要大量的资金。没有结婚的人要准备结婚、买房子、买车，否则就很有可能会打光棍；那些刚刚结了婚的人就要开始准备小孩子的读书钱了；那些小孩大一点了的人，他们的父母进入需要照顾的老年阶段。这些钱一除去，哪里还有多少钱可以用来集资搞开发呢？
其次是建成后的市场也有很大的问题。我们村既不靠近大城市，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名人古迹，单单靠开发一个水库，搞点农家乐，真的能够吸引到大量客源吗？本地人谁没见过这里的山山水水，根本不会来消费；而外地人又有多少会来呢？年轻人最不喜欢被反驳，最不愿意听泄气的话。但这一条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让大家都很无奈：难道我们这些年轻人唯一出路仍旧是外出打工干苦力吗？但现实是残酷的，村里能够建起楼房、娶上媳妇的人，大都是靠全家人在外面打工挣的钱；很少听说有人在家干正经事能够直接发财。目前来看，打工是农民完成家庭再生产的最可靠的出路，读书则是改变个人命运成本最低的渠道。
有了上面这些议题，整个晚会就显得很充实，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一点都没有感到空虚和无聊。期间，虽然也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议题，说出来的时候令大家很激动，分析了之后又让大家很丧气，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年轻人的心里没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冲动呢？更何况对于这些涉世未深的农村年轻人来说，社会不应该过多地苛责他们，而是要相信他们，在实践乃至在错误中逐渐地成长起来、成熟起来。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把年轻人组织起来过年聚会，具有十分重要的社会和文化象征意义。当曾经处于边缘地位的赌博逐渐走到村庄公共舞台的时候，曾经是主流的村庄公共生活却被步步逼到了边缘；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处于边缘的健康力量开始觉醒并起而抗争，自发地挑战那些强势的不正之风。有理由相信，随着党和政府自身建设的完善以及对这些歪风邪气进行自上而下打击力度的加大和巩固，将很有可能与农村中这些自发的、零星的、自下而上的民间力量形成“接应”，最终夺回这个十分重要的农村公共文化舞台和阵地。对于村庄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而又伟大的事业，我想，“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作者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与研究中心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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