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漠
北京人在感慨小时候奔跑的胡同、蓝天下的鸽哨,上海人在怀念石库门,成都人在想念茶馆,广州人在保卫骑楼。拆迁、造古 、克隆 、办节 、评奖 、治堵 ,城市化的利与弊、得与失在这十五年中涌现,城市生活的浮沉、城市价值的臧否、城市与人的关系,也在这十五年中成为讨论的主流。
1998年的中国,直辖市增至4座,总的城市数量也由新中国成立时的百余座增至660余座。
2013年,中国城市数量为658座。环渤海、长三角、珠三角三大经济圈托举出三组城市群,而城市人口也在2011年首次超过农村人口。
我们重排中国城市榜。不看它们的魅力,而看它们的异化。看这十五年来,它们都在做什么,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
合并
县升格为市,继而被地级市合并为区,而地级市之间则不断兼并重组。
1998年,中国城市版图最大的变化是,重庆直辖。最年轻的直辖市重庆,直接吞掉了之前与它同级别的另外几个地级市,万县市、涪陵市、黔江地区以及远在两百多公里之外的万州市。
另一种合并是将下属县或县级市调整为区。无锡把锡山划入市区,苏州把吴县划入市区,这是长三角的城市升级。番禺、花都进入广州,江门吃掉新会,这是珠三角的组团节奏。这些合并往往是下属为上级提供发展腹地,成为工业建设、房产开发的资源库。
最大数量的城市合并,恐怕要算佛山、南海、顺德、三水、高明五市合并,是2002年广东版图上的大事,至今仍对区域经济产生巨大影响。量级相当的城市合并,无疑是因为更大的企图心。2013年年初,揭阳、汕头、潮州又掀起了讨论三市合并的话题,三市早就有区域经济一体化的举措,而潮州市市长李庆雄说得明白:“建议三地合并后,尽早向国家争取升为副省级城市。”
改名
随着合并,城市的名字自然成为提纲挈领的标志。
一个有趣的例子是大学之间的合并改名。多年前,四川大学和成都科技大学合并,两所都是知名高校,最终定名为四川联合大学,不伦不类。再过数年,默默地改回四川大学,谁兼并了谁的话题无人再提。接下来合并四川大学和华西医科大学,此时的川大已经体量大得惊人,华西医顺理成章成为川大华西医学院。
和大学一样,城市间的合并,名字不仅仅代表着历史,更代表着体制博弈间的妥协和龃龉。
2010年,襄樊市更名为襄阳市。襄樊之名原本来自1983年襄阳与樊城合并,两座城市都是历史名城。如今又改回襄阳市,樊城这个名字终于成为襄阳的一个区。2001年,地级市淮阴合并了县级市淮安,新城市用了淮安这个名字,而“老淮安”则被改名为楚州区。
名字既是地位的象征,也是历史的记忆,当然也是经济的源泉。2001年,中甸变为香格里拉,通什市更名为五指山市;2007年,思茅变成普洱;而仁怀市已经连续数年在争取更名为茅台市。湖南的新晃和贵州的赫章、水城在争夺夜郎,新郑欲改名轩辕,安顺想改名黄果树。以当地的山水风土物产为城市名称,透露出的是明晃晃而又粗鄙的旅游经济思维。
拆迁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几乎可以缩写为拆迁两个字。大大的拆字画上一个圆圈,伴随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长,也成为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城市符号和艺术表达方式。
北京人在感慨小时候奔跑的胡同、蓝天下的鸽哨,上海人在怀念石库门,成都人在想念茶馆,广州人在保卫骑楼。任何一个中国城市人一生中都会和拆迁沾上关系,而他们越住越远,最后成为远离本地的本地人。
拆迁不仅仅是城市建设的课题,也是社会改造和阶层重组的征兆。在拆迁中,纠葛着各种人群、个体、组织之间的利益博弈,是法制和道德、个人与体制之间的斗争和妥协。
拆迁显然远远不只是房子,更是生活、尊严、权利和权力。
造古
拆迁完了,我们的城市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拆掉的废墟上造一个假古董起来。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些所谓老街区,成都的宽窄巷子、福州的三坊七巷、岳阳的翰林街,等等,都热衷于拆旧建新。把原有的老街区、老建筑全部推翻,代之以簇新的粉墙黛瓦、水泥雕花。2013年年初,住建部和国家文物局就联合下发通知,对山东聊城、河北邯郸、湖北随州、湖南岳阳、广西柳州、云南大理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对旧城保护不力予以通报批评。这些城市的问题很相似,拆除旧街区,建起假古董。
迁走原住户、建起商铺,这是最大的经济动力。在利益和政绩的驱动之下,“保护性拆除”、“迁移性保护”这样的怪异模式也成为一时流行。
至于在造假古董的风潮落后了的后发城市,它们还有更宏大的构想。
2008年,大同开始“古城恢复性保护工程”,全面完成四面城墙及瓮城的修复,不少考古学者都表示反对这种复建,迁出居民、改变市民现有生活也引发争议。
开封打算把老城区改造成20平方公里的旅游区,重现汴京,另外再造一座新城。如果实现,将在4年内迁走十几万市民,光是拆迁费用就要花掉1000亿。
克隆
每座城市都有一个“新天地”,这是全中国城市向上海学的。
在南京,它叫“南京1912”;在苏州,它叫“李公堤1912”;在杭州,它叫“西湖天地”;在宁波,它叫“老外滩”;在成都,它叫“宽窄巷子”;在重庆,它叫“洪崖洞”;在广州,它叫“太古仓”……它们有的是商业地产公司投资,有的是政府主导,但无一例外的是高档餐厅酒吧,以及迫切地宣讲“历史文化和商业经济的完美融合”。可惜它们都长得一样。
同样,每座城市也都有一条商业步行街,都铺着整齐的花岗岩地面,两边充满了生拉硬拽和簇新扮旧的建筑外立面,各色商铺食肆专坑外地人。王自健在他的脱口秀节目里发问:“为什么每座城市都有一条本地人不去的步行街?本地人都去哪儿了呢?”他自己回答说:“本地人都在另外一座城市的步行街上。”
每座城市都克隆了一个塔、一个大学城、一个晒死人的广场、一个怪异而昂贵的地标、一个国外设计师设计的大剧院或音乐厅、一个建筑好看但没什么内容的博物馆或美术馆、一个远在天边只在理论上缩减了交通时间的高铁站,当然,还有一个全新的、占地面积超大、建筑超科幻的政府办公中心。
办节
人人都喜欢过节,但有一种节却是令市民避之不及、啼笑皆非。
洛阳有牡丹节,安徽巢湖也有牡丹节。这个并不产牡丹的城市为一株牡丹而热烈庆祝,这株长在风景区山壁上的牡丹据传有千年历史,号称“天下第一奇花”,可预测旱涝。为了这个节,巢湖市开展了灯会、花车巡游和旅游论坛等等活动,邀请了从非洲到芭堤雅的各类表演者前来表演造势,迎来送往,花了近百万。这项“打造城市名片、扩大品牌效应”的节庆,最后为风景区带来了三千名游客。
这只是比较奇葩的一个例子。每个城市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奇怪节日,绝大部分都是近年来突发奇想发明出来的。各种花、各种食物,乃至西瓜、豆腐、鸭蛋、大葱、板栗……举凡这个城市能想出来稍有名气的东西,都会成为一个城市操办自己节目的由头。
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很多城市还沉浸在这种俗气过时的观念当中,最后的结果却是“公款追星”、节庆扰民、劳民伤财。
评奖
卫生城市、文明城市、园林城市、森林城市、田园城市、宜居城市、休闲城市、创意城市、旅游城市、生态城市、智慧城市、双拥模范城市、最具经济活力城市、创新型城市、环境保护模范城市、集邮文化先进城市、无偿献血先进城市、科技进步先进城市、环境综合治理先进城市……数数看,我们的城市有多少种评奖方式?
这些奖项评比,有的是政府评选,评选方从住建部、林业局到精神文明委不一而足,有的是各种协会、组织、团体。即使不算民间口头流传和媒体评出的称号,光是上列那些硬奖项,就足够城市们“创建”得不亦乐乎。
而对于市民来说,不管是“创卫”还是“创文”,每次“创建”都意味着大拆迁、大围蔽、大粉刷、大清理、大堵车,上街不见小餐馆,在家拿好暂住证。穿衣戴帽、栽花种树、七彩墙面、泡沫窗台、彩钢屋顶,也都在“创建”中被发明出来。
除此之外,国内的评奖已经不能满足城市的虚荣心。没拿过几个国际奖项,城市之间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巴塞罗那的世界智慧城市奖,联合国人居署的人居奖,联合国环境署的国际宜居城市、国际花园城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自然遗产名录。当然,现在最流行的是“非遗”,教科文组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申遗”成为盛行一时的专有名词,改名申遗、组团申遗、打包申遗,联合国的申报不上就申报自己的,国家级、省级、市级都有了自己的“遗产名录”。小吃申遗、吆喝叫卖申遗、麻将申遗、童子尿煮鸡蛋申遗……总之总有一个申得上。
治堵
1998年,全国千人机动车保有量是10.7辆,如果按照当年全国人口12.48亿算,全国机动车总量在1300万辆左右。而到了2012年年底,全国机动车保有量已达2.4亿辆。随之而来的是全国城市普遍生了“堵病”。
2007年,北京实施机动车单双号限行。此后,这一做法启发了各个城市,杭州、武汉、长春、兰州等城市都实施或实施过不同情况的单双号限行。
2010年年底,北京发布汽车限购令,对车牌配额管理。2012年,广州跟进。加上早就实行车牌拍卖的上海,北上广都对车辆增加实施控制。
《北京晚报》曾经报道,根据一项国际调查,北京和墨西哥城并列成为世界上堵车痛苦指数最高的城市。北京被称做“首堵”,其惨痛经历自然是其他兄弟城市的前车之鉴。但各项治堵措施实施下来,却并不立竿见影。建设规划、道路管理、路权分配、大众交通等等问题才是治理堵车的根本之计。
在市民的感受中,堵车成了无奈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段子笑话的源泉,“摇号”、“限行”、“单双号”成为了流行语。经济学者在研究“单双号限行后依然堵车的经济学分析”、民间设计者发明各种路桥交通模型模式、英语达人在讨论“单双号限行”应该是odd-even license plate plan还是old-even alternate restriction,各行各业的智慧都在治堵上得到了展示。
可最终,车牌买不到,路还是继续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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