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城市打工的家长已经有了清晰的维权意识,他们认定,既然学生住在学校——其实不住在学校也一样——那么监管孩子的全部责任就都由学校承担。无论孩子自己受了什么损伤,或是给别人带来什么损失,那显然都得学校负全责。就算事故被证明和学校完全无关,也得要上几万块“人道主义补助”。
家长的维权意识是进步还是过头,本文不做评价。但客观上,学校既然横竖要承担责任,显然要主动出手减少事故率,把学生们关起来、管起来,消灭一切自由活动时间,从而避免所有可能致伤的运动。住校生就这样进了“监狱”。
其实全国的问题都一样。教育普及以后,教师和学校不再拥有教育稀缺时代的道德权威,家长也不再认同教师拥有类似家长的管教权利,但在追责的时候却要求校方负全责。结果就是学校想尽办法规避责任。在这种制度环境下,就算给了学校更多的预算,派遣更多的教师。学校也不会真正利用好额外的在校时间,只会让学生继续“安全”地留在教室里作练习题。
在上面同一篇文章里,我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首先必须在实际上赋予学校监护权,承认校方不仅有授课的责任,还有权在其余的时间管理学生的生活。权力转移可以通过司法解释或行政命令进行。这样,事实上的监护人——学校,才有可能组织学生走出校门,参与久违的社会活动。为此,或许可以在班主任制度之外,向中学引入生活导师,专门负责学生的生活和课余活动。替代已经死透的团委-少年队体制。近年学生数量开始稳步下降,师范生供应充足。导师制可以和小班制同步推行。
当然,这依然不能解决事故的赔偿问题。这恐怕需要建立一个全面的学生保险制度,财政和家长各自负担一部分保险费用。在出现意外的时候,由保险公司给予学生家庭一定的补偿;同时,除非责任人做出了违规举动,否则严厉禁止任何人在保险之外要求额外补偿。政府会因此增加一笔保费开支,但教育机构会因此获得极大的自由空间。
现在问题扩展到全国,我的建议也差不多。必须在法律上赋予学校的监护权,通过保险来分担学校的风险,然后才是增加学校预算,延长在校时间,替家庭承担教育压力。
8 社会化抚养的雏形
毫无疑问,上述建议意味着用行政力量干预家庭内部事务,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既有的道德伦理,侵犯了家长对子女做出安全的权利。但我们应该记得,自从义务教育法制定的那一天起,政府就不承认家长对子女有所谓“绝对的权利”,禁止家长把学龄儿童留在家里不上学,否认父母有送子女去宗教学校、去打工的“自由”。现在父母们觉得养育孩子负担太重,希望学校承担更多的教育义务,自然也要转移对应的权利。
更何况,这个被“侵犯”的父母权利本来也是个新事物。在“传统”社会里,儿童往往是在“家族”而不是“家庭”里被养育。核心家庭里的父母单独养育孩子,不过是几十年的历史,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标杆。既然教育的需求变了,与其等着家庭的运行规则慢慢地被破坏,不如主动地做出调整,顺应新时代。
再进一步说,按照现代社会的需求,现代很多父母并不具备教育子女的资格,早就该被剥夺抚养权和监护权。众多留守儿童实际上本来就处于无人监护状态。最近的14岁学生杀教师事件,2012年的贵州儿童闷死垃圾箱案件,都是留守儿童无人监护的例子。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把监护权转移给学校,剥夺父母干预的权利,实际上是最优选择。对于那些被剥夺监护权的父母,也应该通过加税、罚款等模式进行惩戒。
从如何鼓励二胎说到转移父母监护权,似乎说的有点远了。但实际上,这两个问题是一回事,都意味着一个新时代可能在逼近——社会抚养时代。二胎政策遇冷,说明家庭抚养方式在大多数家庭已经不足以支持人口的正常更替;大批的留守儿童无人监护,说明很多家庭根本负担不起个体化的子女教育。我对此的看法是:如果说一个问题“不是钱的事儿”,那这个问题的关键多半就是“钱不够”。既然“手工化”养育的成本已经上升到家庭和社会都承受不起,那么转向社会化抚养就是必然的结果,总比放弃抚养和正常生育要好。
9 悄悄改变的道德
当然,在经历过几次革命折腾之后,社会化抚养在大多数国家都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往往和“灭绝人性”、“道德沦丧”相提并论。但是,既然飞速发展的工业化社会本身就在悄悄地重塑“道德”,那么“道德沦丧”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作为一个80年代初出生的县城居民,我周围的同龄人如果没有留在县城,几乎有100%会在婚前同居试婚;我认识的90后,起码一半以上可以接受婚姻与生育脱钩,坦然未婚生子的也并不罕见。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进步,说明在家庭生活方面,年轻人已经学会了使用超出父辈的自由权利。不意外的话,这个趋势将在一代人之后导致核心家庭的解体,彻底摧毁上一代人的家庭道德观。到那时候,基于核心家庭父母的少年儿童教育势必要更多地转向社会,抚养社会化的需求和动力也会越来越强大。我前面的建议只是希望社会主动地去迎接这个浪潮而已。
教育成本的增加,也和工业化社会越来越复杂有关系。农业社会的孩子只需要跟着父母下田干活,就能学会基本的谋生技能;50年代要想出来工作就得读过小学;70年代中学文凭也未必够用;21世纪又普及了大学教育。这是因为无论社会怎么发展,人的起点是不会变的,都是一张白纸式的婴儿,我们必须用越来越长、越来越艰难的学习来达到进入成人社会的门槛。
在这个漫长的学习过程中,一旦学习历程低于平均水平,就有可能在阶级分化严重的成人世界中沉沦到底,所以教育投入上不封顶,成了家庭财富的无底洞。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希望国家来承担一部分成本,还希望能让自己接近中产生活,放弃一部分抚养权利是必然结果。你可以对这个事实有看法,但不能一边抱怨生(养)不起孩子,一边抱怨政府管的太多,因为世上永远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其实把孩子放在集体中养育,这在几十年前就不罕见。作为一个大型国企双职工的子女,我在一两岁就被送到了企业附属的托儿所;读中学的时候,我大多数课余时间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经常打个招呼就住在朋友的房间。我在同学-朋友这个圈子内塑造那部分“自我”,恐怕比在家庭塑造的部分还要多一些。再加上那个年代教育中渗透的集体主义气氛,可以说抚养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社会化了。等到我离开家乡去读大学,放假时怀念的“故乡”,60%的含义是我曾经的朋友圈,即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同龄人。这应该也算一种“集体抚养”吧。
当然,这种放任型的集体抚养是有弊端的。比如说青少年自己拉帮结伙组织活动固然快乐,但也经常制造冲突,还往往会制造少年黑帮。现在的父母也绝对承受不了那个时代青少年的伤亡率。所以我建议直接由公立学校出手,为少年提供足够的组织和娱乐活动选项,免得他们在夹缝中自发走向畸形的方向。
终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总而言之,在工业化的飞速冲击下,中国是一个飞速改变的国度,从我的祖辈到我的同龄人,每一代人都有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受教育方式。我爷爷在伪满的学校里被迫学日语,我父亲在文革期间的中学听下放的国民党军官讲课,我被21世纪的工科大学培养成了一个网站编辑,每一代人之间都隔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子孙也不会和我过一样的生活。所以,在设计社会的时候,除了理智和逻辑,还应该替后代加一点想象力。如果实在是想象力不足,起码也不要抱残守缺,固执地以为当下的一切制度都不能改变。
眼下,二胎遇冷,大量的儿童被父母留在家乡,这说明阶级分化和旧的教育制度已经严重阻碍了生产力的长期发展,甚至开始阻碍人类社会的正常更新。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此时应该有一场社会革命来解决问题,至少也需要用唯物主义思考来指导社会主动改良。否则的话,现有的教育-人口再生产体制早晚会自行崩溃,带来更大的动荡。是主动改造社会还是被动地迎接转型冲击,就看这一代人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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