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真的能恢复主权？

　　撰稿／聂晓阳(巴格达专讯)

　　几天前，在战争期间一直待在巴格达的邻居前来向我告别，说她已经变卖了汽车，要搬到约旦和女儿一起住。这位刚刚失去丈夫的老太太说：我们本来还希望局势能很快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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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有好转的迹象吗？！

　　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

　　简单的统计表明，刚刚过去的一个多月，竟然是伊战爆发一年来最为血腥的一个多月。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有至少600人在各种暴力袭击中死亡。美国在伊拉克取得的军事胜利，早已被战后频繁的暴力袭击冲刷得失去了光彩。

　　在过去的一年中，已经有近600名美军士兵命丧伊拉克。除去在各种事故中死亡的人数，这些葬身异乡的美国人大部分是在主要战事结束后遇袭而亡的。在伊拉克人民深受战争苦痛的同时，至少有数百个美国家庭也在美国式的民主和文明下，感受着战争的丑恶与无奈。

　　在战争一年后，伊拉克历经周折终于签署了临时宪法，为联军结束占领、向伊拉克人归还主权铺平了道路。但与此同时，伊拉克内部各派别的矛盾也日益突出，在前政权时期被掩盖和压制的什叶派和逊尼派穆斯林的矛盾，成为权力重新分配中有可能导致内战的一个隐患。

　　向回看，过去一年里，在安全、经济、社会和政治诸多方面，联军都可谓乏善可陈。巴格达这一人类文明的重要发源地，在战争阴影下成为地地道道的暴力之都。那么向前看呢？最近，美国在伊拉克的最高文职行政长官布雷默警告说，对于暴力袭击来说，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

　　让伊拉克人陌生的巴格达

　　伊战结束后，巴格达街头的硝烟并没有散尽。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爆炸，每天深夜响起的枪声，以及树立在路口的水泥路障和无处不在的自备发电机的轰鸣，让许多伊拉克人都觉得他们的首都变得陌生了。

　　接受我采访的一位当地教师说，战前，伊拉克有很多秘密警察，人们说话一不注意就遭到窃听，一句出格的话就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但是现在，秘密警察没有了，人们有了说话的自由权利，但却没有了获得安全的权利：即使你碰巧躲过了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爆炸，但是你不能保证待在自己家里就一定安全——一枚本来是袭击美军的炮弹会随时失去准头落在家门口，于是你就成了1万多名死于战后暴力的伊拉克人中的一个。

　　在萨达姆时代，伊拉克只有1个国家电视频道，外加一个由萨达姆儿子乌代控制的青年频道。这两个频道的主要节目，是播放有关萨达姆的新闻，宣扬萨达姆和他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丰功伟绩。就在去年的这个春天，在伊拉克私自收看外国卫星频道属于要坐牢的犯罪行为。

　　但在萨达姆倒台一年间，根据联军发布的数字，伊拉克至少已经有了50万个卫星频道接收器。这些歪着脑袋、冲着天空首次为伊拉克人打开外面世界窗口的圆锅，现在已成为巴格达街头最引人注目的景观。

　　伊拉克人的说法是，花150美元，把外面的世界搬进家，这是多年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连很多贫穷的人，宁可不修理破碎的玻璃窗，也要从嘴里省出钱来买个圆锅装在自家阳台或走廊上。

　　在伊拉克报纸发布的最畅销前10名商品中，位列第一的就是这种卫星接收器，排在第二位的是彩色电视机，随后是小型发电机。这三种东西，实际上都是一回事：电视。

　　但是在伊战一周年之际，伊拉克人却开始抱怨卫星电视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一些知识分子认为，美国人希望通过大量输入卫星电视节目，瓦解伊拉克传统的文化和价值观念。更多的伊拉克父母则认为，卫星电视中大量的黄色信息，正在给伊拉克带来比战争更可怕的精神世界的摧毁。

　　没有了萨达姆的教室

　　在巴格达附近的一个小学校里，11岁的玛丽拉和4个同龄的女同学挤在一张课桌旁。大约20平方米的教室塞满了30多个学生。因为没有电，尽管所有的门窗都开着，站在教室后排的孩子还是很难看清黑板，年轻的女老师只好把字写得很大很大。

　　这是一节英语课，这个五年级的班级才开始学A、B、C等字母和简单的单词，但是孩子们都认识两个比较复杂的英文单词：美国和军队。因为，当美军来学校搜查的时候，每个士兵的衣服上都写着这两个字。

　　为了体现对伊拉克下一代的“关心”，美军在撤离时顺便修整了学校围墙，为学校安装了一个新铁门。但是该学校的校长说，新门很快就坏了，他们正准备把旧门重新换上，因为旧门的质量比新门好得多。

　　玛丽拉所在的学校共有500多个学生，因为校舍严重不足，学校把学生们分为两组，女学生早上8点到中午12点到校上课，男学生则从12点上到下午4点。伊拉克负责教育重建的官员说，在目前的伊拉克，至少有80%的学校需要修缮。在6岁到11岁的孩子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目前还无法就学。

　　我在这所学校看到，除了教室墙上的萨达姆画像和历史教材中有关萨达姆的章节被拿走之外，这所学校依然和整个国家一样，在焦急等待早已许诺过的各方面条件的改善。

　　当地官员说，美国占领军来了以后，很快就下令取消所有与前政权有关的教育内容，印刷了6500多万册没有萨达姆的教材，但是数以千计的破败的校舍却迟迟得不到修复。伊拉克教育部门估计，如果要全面恢复正常的教育体系，未来几年伊拉克需要大约32亿美元的教育投资。然而，这笔钱又在哪里呢？

　　走进占领下的象牙塔

　　我采访巴格达大学的时候，首先面临的就是搜身检查，这是战争和随后的暴力风潮带给伊拉克的遗产。这个大学虽然很有名，但是校园却很简陋，很多土墙就像农家的院落。但只要有空地，就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聚在一起讨论问题，学府的感觉很浓郁。

　　看到我拍照，有的学生不好意思地躲起来，但并不生气，只是羞涩地一笑。

　　看到这些学子，一时间我仿佛忘记了围墙外的纷乱与嘈杂，忘记了战争和战后频繁的暴力袭击的存在。世界在一个大学的校园总显得格外宁静和平和。但是，巴格达大学新闻学院院长穆罕默德告诉我：校园里的生活是校园外的延续，在深受战争创伤方面，校园和外面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他说，战后整个校园都遭到了抢劫，连教室里的椅子都被抢走了。学校在去年5月复课后，当时因为封锁、戒严和骚乱，只有十分之一的学生能够到校。后来虽然学生陆续来齐了，但是很多学生却带来坏消息，比如谁家里什么人被美军打死了、谁家的亲戚被美军抓走了等等。

　　在采访中，整个房间忽然陷入黑暗。穆罕默德说，停电了，学院原来的发电机被抢走，现在也没有钱再买新的。我在黑暗中向他索要名片，他说，名片上能用的就只有名字了，因为电话设施在战争中被毁坏，现在战争结束已经快一年了，但是线路还是没有恢复。

　　在巴格达大学采访，我发现遇到的学生大多是女孩子。一个老师告诉我，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经济原因，高中毕业后很多男生都要工作养家，所以失去了深造的机会；二是因为在过去多年里有成百万的男人在战争中死去，加上很多男人在前政权的迫害下逃亡，所以伊拉克人口中女性的比例就比较高。那位教师说：校园也是社会的缩影，伊拉克现在没有象牙塔。

　　但是变化也是很明显的。我在新闻学院了解到，过去伊拉克的大部分记者都是出自文学院，他们不需要新闻，只要讴歌萨达姆政权就可以了。前政权只有4家报纸，所有的商品都很紧缺，根本不需要广告。但在伊拉克战争一年后，他们却准备开设广告专业。目前，在巴格达街头，原来的萨达姆画像都已经被简单的广告代替了。

　　连废品和垃圾都成了商品

　　几天前，我来到巴格达的旧货市场，以增加对当地人战后生活的切实了解。当地朋友建议说，那里很不安全，最好不要带钱包，拿一点小钱就可以了，相机也要藏好，悄悄躲在人群中逛逛就可以。

　　在路上我就有了新发现。旁边一辆看起来还不错的车，前保险杠却早被人拆掉了。当地人解释说，伊拉克政府机构的汽车为了防盗，就要求司机一律把汽车的某些部件拆下来，把一辆好车弄成破车的样子，以避免因车况相对较好而被盗贼惦记。

　　这并不是最令我吃惊的事。在路上，我还看到一辆满载乘客的小汽车，因为坐的人太多，有一个小伙子不得不把身子从右后侧的车窗里伸出来，还有一个10来岁的男孩干脆就坐在后备箱里。就是这样一辆后备箱高高翘起、有人被挤得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的汽车，竟然也能开得飞快，在车流中左突右冲。

　　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正常国家，这种情景都不会在闹市街头发生。但在刚刚被战争夺去1万多名无辜生命的伊拉克，在一个过去20年里经历了3次大战的国家里，人们的生命意识已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了。

　　这个旧货市场旁边，是已经废弃的原来萨达姆的国防部。现在国防部已经没有了，伊拉克临时管理委员会一直说要重建国防部，但到现在也是不了了之。国家政权中外交部和国防部都是主权的集中体现。实际上，在一个被占领的国家里，有没有国防部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旧货市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太旧”了。在市场的外围，一些老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小堆旧皮鞋、旧衣服、破台灯或者旧电工工具等“货物”。这些东西如果说是废品和垃圾也毫不为过，可是在这里全都有了可利用的商品价值。

　　在去年，国际货币组织发布的数字表明：伊拉克的失业率已经超过60%。但就在最近，联军最新发布的数字说失业率“只有”25%。无论哪个数字，都可谓世界之最了。

　　伊拉克官员的心里话

　　战争在制造了无数受害者的同时，也制造了一批新权贵。然而，作为萨达姆曾经的敌人，这些新政府的官员在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却没有人对战争和占领高唱赞歌。萨达姆在海外的主要反对者之一、现萨达姆家乡省长纳齐布告诉我，尽管他们多年来一直希望推翻萨达姆，但是他并不愿意看到外国军队在伊拉克横冲直撞，“我们都希望美国人早些离开”。

　　至于数十万萨达姆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党员，有可能会被任命为伊拉克首任国防部长的纳齐布说，这些人也是伊拉克人，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为了生活和得到一个好职位才加入这个党的，手里并没有沾染人民的鲜血。他说：“萨达姆从上台第一天起，从搞秘密处决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自毁了复兴党，因为从那时起已经没有人真正遵守复兴党的党章和原则了。”

　　萨达姆家乡的新任警察局长哈纳姆过去是国防部一个不被重用的将军，他为萨达姆的倒台感到高兴，因为“即使萨达姆故乡的省会城市，也是如此破烂，没有一个像样的宾馆，没有机场，没有商业中心，没有大的市场，也没有文化中心，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每年庆祝萨达姆生日的地方”，但是，他也希望伊拉克人的事务由伊拉克人自己解决。

　　哈纳姆说，当地警察和新军去年7月就开始接管重要设施，像银行、大学、医院、政府部门等，但是美军仍然在市内部署了一个美军基地，仍然占领着萨达姆宫殿等地方，“我们希望美军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撤军”。

　　伊拉克人权部副部长卡比说，根据国际法，占领军有责任保护平民和恢复社会生活。如果这些都没做到，那就是占领军的失职，而伊拉克目前正是这种情况。他说，占领军应该向在战后不幸遇难或受伤的人的家属提供赔偿，但是美军并没有这样做。

　　他说，对于那些失去希望的受害者家属来说，由于伊拉克现在没有主权政府，所以无法进行赔偿。一旦今年6月30日伊拉克有了主权政府，他们的首要任务之一应该是核查受害者，对他们或他们的家属进行赔偿。

　　调查前政权的受害者、并为他们提供赔偿和保护也是人权部的一项重要工作。卡比说，萨达姆政权倒台后，伊拉克境内陆续发现了很多“万人坑”。根据目前统计，伊拉克共有近300个万人坑，共埋葬了大概30万人，其中多数是在1991年3月的起义中被镇压并受到迫害的人。

　　他说，这些万人坑中的76座已经被挖掘。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占领伊拉克后，不少伊拉克人急于知道失踪亲人的下落，就自己跑到这些万人坑去挖掘。卡比说，民众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自行挖掘有可能破坏萨达姆政权的罪证。目前，人权部已经与内政部合作，命令各省当局禁止人们自行挖掘。同时，临管会也命令司法部、内政部、卫生部和人权部保护这些万人坑，以科学的方法对其进行挖掘和探查。一旦所有真相大白天下，死者家属将有权得到相应的经济赔偿或在今后的生活中得到应有的照顾。

　　在伊拉克当记者

　　我们这个星球是丰富多彩的，也是千差万别的。有人占据着最美丽的花园，有人居住在漫天的黄沙中。有人住在最豪华的卧室里，有人所拥有的只是蜗居中的一张床。有人生活在宁静和平的港湾，有人却整日在惊涛骇浪中挣扎。

　　作为记者，我们身上没有幽雅的礼服，有的只是写有“中国记者”字样的摄影背心。我们的生活没有闲适，有的只是紧张、再紧张。经常是早上起来就碰到连续不断的爆炸，一碗方便面吃了3次都不能吃完。

　　我们也生活和工作在一个拥有“最”字的地方，那就是最危险、最动乱、目前状况下“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巴格达。但是，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是为新闻而生活的一群人。摄影背心是我们最美的和最值得骄傲的礼服，巴格达是我们最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巴格达，已经深深地扎根在我们心里。

　　我们也冒了一些危险。关于危险留给我最大的不安，在于我并不把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当成纯粹个人的东西，这些更属于家人，属于朋友，属于社会。我们在替亲人看管自己的身体，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使命了：爱护生命，善待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

　　但是，尽管要对妈妈、对妻子说抱歉，但是我可以对目前只有2岁多的儿子说：在工作面前，在使命面前，爸爸没有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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