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人物周报:冯亦代奇文载道厚德扬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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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3月08日18:50 时代人物周报 | ||||||||
冯亦代走了,在中国传统上元灯节的午后。他走得很安静,还有雪花为伴。 很多人说,这对他是解脱。 从2003年住进医院,历时一年零十个月。肺部感染造成多脏器衰竭,不能说话,只能靠气管插管和呼吸机维持生命。
家里的灵堂,满满地罗列着几十个花篮,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亦著亦译亦编奇文载道 代言代论代呼厚德扬名” 这副挽联,应该是对冯老一生的精妙总结。 阴差阳错当翻译 冯亦代上大学学的是商务,却阴差阳错地闯进了翻译的行当。 在他还念大二的时候,学校英文剧社演出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舞台上有一个女孩,操一口流利的美国腔英语。冯亦代一见倾心。她叫郑安娜,后来和冯亦代相知、相爱、相守半生的爱人。 “和一个英文天才结婚,不搞翻译才怪。”冯亦代这样坦白。在翻译工作上,郑安娜确实给了她非常大的帮助,是冯亦代从事翻译工作的得力助手。 冯亦代最满意的翻译作品,就是海明威的《第五纵队》。 江湖人称“冯二哥” 冯二哥的出处,现无从考证。大体是说冯亦代的江湖侠气,助人为善。 早年在重庆,不少进步文化人士都受到过冯亦代的资助。重庆文艺界谁没钱、没饭吃、没地方栖身都找他想办法。他和郑安娜俩人过日子,吃饭总是拉开八仙桌坐满。 冯亦代一生交友广泛,也深得老友爱戴。 1982年他住院后回家休养,门上被强行挂了一幅黄苗子的手迹:“少读书,少用脑,少会客,少开会,少抽烟,多休息。”署名是“护冯委员会的苗子、郁风、吴祖光、丁聪”等老哥们。 亦代宗英夕阳恋歌 1994年,冯亦代与黄宗英结为伉俪,时年亦代八十又一,宗英六十又九。 作家袁鹰曾以打油诗相贺:“白发映红颜,小妹成二嫂,静静港湾里,归隐书林好。” 冯亦代与黄宗英的这段黄昏恋,如同年轻人的一样美妙。冯亦代给黄宗英写了许多情书,对于他们两个来说,书信犹如他们爱情之花上的甘露。 冯老几次患脑血栓之后,说话、写字、活动相当吃力。黄宗英每天一点一点重新教冯老发音、写字、走路。 如今,二哥走了,这位“七重天”阁楼里的老人真的走到了极乐的世界。 “二哥走好 小妹黄宗英”的挽联还在灵堂里,那么醒目…… 二哥走好 1943年春天,我从上海到重庆卖艺,有一次我在后台看一本书,是卞之琳的《西窗集》。这本书是在旧书摊上买的,上面写着冯亦代藏,恰巧冯亦代当时出现在我身后,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冯亦代当时在重庆是印钞票的,但是跟戏剧界的朋友特别熟。他比我们都年长,有家有房子,他老婆郑安娜做一手上海菜,我们也不客气,到他们家进去就吃。我们都叫冯亦代“二哥”,但二哥的出处现在也搞不清楚。 当时我在重庆演戏的时候,不想参加任何剧团,就想让冯亦代做我的经纪人。但那时的经纪人不会像现在一样拿很多钱,很多是义务的。但在我演戏正红火的时候,湘贵失守,离重庆也不远了,国难当头,这个经纪人也就没有做。如果成了的话,我就是中国第一个拥有经纪人的艺人了。 恰巧那个时候我失恋了,经常到冯亦代家,遇到了他好朋友的弟弟,是交大的学生,要去参军了,是中国赴美参战海军。我当时也动心了,就也跟去参军了。那时候参军很简单,检查一下身体,填表,我还写了推荐人曹禺,其实跟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那时我们不管参加什么社团,都是依靠共产党,就是那个时候的左翼。我出去参军两年,回来之后亦代和祖光让我回重庆演戏。那时我在念我的第九年大学,又得了肺病吐血,而且上海的《大团圆》(黄宗江作品)开拍,我就没有去重庆,后来我们的联系就不那么密切了。 解放后我们都很兴奋,冯亦代也到北京工作,但后来被打成了右派,其实是吴晗把冯亦代抛出来了。 至于宗英和亦代,宗英好像还是通过赵丹认识的,但具体是通过赵丹还是通过我,我也搞不清了。在赵丹死后13年、郑安娜死后2年,他们俩谈起来了。我觉得“归隐书林”他们做到了,10年多的时间也不容易。亦代不认识人已经有1年以上,宗英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是通过心电图能看出他心跳加快。亦代的生命力很强,他这样已经拖了很久了。宗英本来预备去年11月15号回来,但是坐轮椅的时候坐空了,又摔成了骨折。所以也回不来了。 亦代是我一生中特别特别不能忘记的良师益友。他和老乔从30年代在香港、40年代在重庆就在一起,真不是一般的友谊。 我和他认识也是通过老乔,我们是在80年代认识的。亦代是一个特别的大好人,是我一生中遇到的雪中送炭的好人。 我和老乔结婚以后一直没有见到过他,老乔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从来不来。但在老乔政治上遭到打击和侮辱的时候,还有后来老乔得了肺癌的时候,他来了。当时我们住在四合院,我难以想象一个60多岁的人,脚步特别轻盈,跳着就来了。他当时穿着蓝布制服,像一个30多岁的人。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丁聪、苗子、郁风、徐迟、祖光、凤霞。 老乔肺癌病危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亦代打电话。当我跟他说老乔可能不行了,我能感觉到他对老朋友要离去的惊慌不安的心情。 1983年老乔去世后,我经历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当时女儿也在国外,我一个人特别孤独、绝望,亦代给我最大的帮助,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我经常去亦代家,亦代和安娜、宗英都是好人,也是亦代和安娜鼓励我开始写东西。后来我去了上海,当时的电话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亦代就给我发电报,让我坚持下去勇敢地活着。 后来亦代跟我说,你到蛇口去找宗英吧,你需要换一个环境。我特别依赖亦代,他说什么我就照他的做。1984年我第一次到蛇口找到宗英,宗英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从学术上讲,亦代是我的长辈,他的翻译现在很多人都难以超过他;从做人上讲,他是我的老师,是真正刚正不阿、是非分明的人。老乔在的时候,后来我跟他说,咱们官大的时候人家都躲得远远的,但我们怎么会忘记这些老朋友呢。 亦代的离去对他来说是好事,我觉得对他是一种解脱。到最后半年我给宗英打电话说想去看他,她说你不要去了,怕我会太激动。我也很胆怯,不敢去看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悔。 坎坷一生 难我不倒 北京小西天的七层陋室,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芳香四溢。我们见到了冯亦代先生的儿子冯浩和女儿冯陶,认真倾听着他们口中讲述的父亲。他们说,爸爸从来不跟他们说这些事情,他们知道的,都是从爸爸文章中看到的,或者偶尔问一问。很多事情他们是不知道的。 当冯老几次患脑血栓,几次从生命线上挣扎过来,他用笔艰难写下:难我不倒。 “爸爸是外文社第一个右派” 冯陶:1949年解放以后,周恩来让胡乔木到南方去搜罗知识分子支持中央政府,爸爸和我们全家就到了北京。 爸爸妈妈到了北京之后忙得不得了,根本见不着他们。爸爸在国际新闻局工作,妈妈呢,是宋庆龄推荐给周恩来的,做了全国总工会的翻译,更忙。当时中国要拓宽国际影响,妈妈整天在东欧那几个国家跑。后来干脆就让她长驻莫斯科了。哥哥因为不适应北方的气候,老生病,爸爸就把他扔在医院里。我是一直住校,托儿所也是整托。有时候想回家了,爸爸就到托儿所看一下,给包糖,说这周就不要回去了。当时我就老哭着回不了家。我们家那时候连钥匙、钱什么的全都交给保姆保管。 那段时间应该是他们意气风发的时候,因为自己的理想实现了,他们希望建立这样的国家。后来爸爸调到了外文出版社,没过多久,就开始了“反右”运动,爸爸也是外文社第一个被打成右派的。 冯浩:在北京市的民盟整风会议上,有人指出爸爸是右派。当时的情况是,这顶帽子扔给你我就躲过去了,所以我就把帽子赶快扔出来,我就走了。民盟中有人就是想把帽子赶快扔出来。那个时候,妈妈的同班同学龚澎是周恩来的秘书。在“反右”运动中,是周恩来保了爸爸。 被指为右派之后,爸爸有一次参加什么会议,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当时爸爸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犯错误了,就站在很靠后的位置。这时候周恩来伸出手来,说,你也来了。爸爸说,很对不起,我犯了错误。周恩来说,你学习不够,要加强学习啊。这一句话其实是把爸爸给救了,总理说要他加强学习,那就赶紧把他送去学习啊。于是爸爸就被送到了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习,上北大荒什么的也就没有他什么事了。 原来妈妈一直在国外跑,“反右”后就不让她出国了,在国内做一个外文杂志《中国工运》。1961年左右爸爸摘掉了帽子,但据爸爸说,59年就通知他了。爸爸摘帽子摘得是非常早的。 冯陶:“反右”以后,我们的房子就不好了,爸爸的级别掉了3级,工资也降3级。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间半的房子里,原来的家具都卖掉了,最可惜的是把好多书都卖掉了,就留了两个箱子的书,后来做了凳子和桌子用。 爸爸在社会主义学院读了两年书之后,到了民盟中央。没想到四年之后又把他的老帐翻出来了。这回升级了,变成总统特务了。我很快毕业分配,到了东北。爸爸妈妈被分别派到湖北、河南的干校学习,哥哥当时在咸阳,我们一家人都不在一起。当时家里能处理的都处理掉了,剩下的很多东西都堆在一个小屋子里。 妈妈在干校的时候,青光眼很厉害。哥哥去咸阳之前,我们写了一封信给军代表,申请让妈妈出来治病。但当时没有被批准。直到后来危及生命了,才同意把妈妈保出来。 “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变了一个人” 冯浩:好不容易军代表批下来了,我病了,而且非常严重。幸好我姨在西安,就托我姨把我妈妈带到陕西。到了陕西,马上把妈妈送到医院,医生说没治,但必须马上手术,否则会非常危险。手术以后妈妈的一只眼睛瞎了,另外一只眼睛视力只有0.2。 后来政策有点松动,那些年纪大的、身体不好的就被送回了北京,爸爸也回来了。回到北京之后,好房子都被造反派占去了,就给了爸爸最后剩下的一套,就是后来三不老胡同的“听风楼”。那时候妈妈还跟我在陕西,爸爸也不会做饭,就经常到我岳父母那吃饭。后来妈妈看完眼睛回到北京,虽然爸爸的帽子还戴着,但两个人总算是团聚了。 林彪摔死了之后,政策马上就不一样了,我也调回了北京,妹妹他们还在东北。政策稳定了之后,爸爸就开始看书,从事自己心爱的工作,翻译了一些书,也编辑了一些书,还到美国游动讲学。那时候妈妈的身体也很不好,瞎了一只眼睛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非常暴躁,但后来慢慢也好了一点。80年代应该是他们心情最舒畅的。 冯陶:那会儿爸爸自己说,英语妈妈比我好,文章我比她好。有时候翻译文章,妈妈会先看一下值不值得翻译,好的帮爸爸打上勾。有时候爸爸要是顾不过来,妈妈就先帮他翻译一遍,爸爸再润色一下。两个人有时候为了一个字或者一个词,就吵啊吵啊。我记得有一次吵了半天,就打电话给梅绍武,问那个词到底应该怎么翻译。 我现在对妈妈的样子还非常清楚,她那时候坐在东窗下面,那儿早上的阳光好。妈妈的眼睛不好,戴着高度的花镜,手里还拿着放大镜,特别努力。 1991年我妈妈去世以后,爸爸简直变了一个人,消沉了一段时间,不爱说话,也不爱写东西。爸爸曾经跟我说,不想翻了,太累。因为那个时候爸爸也80多岁了,再就是在外文方面,妈妈确实是爸爸非常好的助手。 我知道妈妈的去世对爸爸打击非常大,火化的时候我们没有让他去看。第二天哥哥跟爸爸说,你不要太消沉,你身体还很好,还要向前走。如果有合适的话,我同意你再找一个。爸爸说我现在还不考虑这些事情。 “她帮助爸爸多活了几年” 冯浩:后来有一天,爸爸跟我说我要结婚了。他说,你要让我天天晚上跟保姆一起看电视啊。我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绝对同意。爸爸提这话的时候,他和黄宗英其实已经走到一起了。我们小辈其实跟黄宗英也不熟,但我知道这样肯定能延长他的生命。我现在也认为,她帮助爸爸多活了几年。而且黄宗英允许爸爸保留心中对妈妈的爱,同时还帮助爸爸一起保留。这是她的大度所在。 黄宗英的身体也不好。去年8月给黄宗英做完80大寿,她去了上海。本来想“十一”能回来,但她又摔了一跤,爸爸去世她也回不来了。她反复说我心里非常想回来。 那天爸爸是两点半去世的,当时我妹妹正在值班。两点半的时候,黄宗英还从上海给我打过电话。刚放下她的电话,我妹妹就打电话告诉我,爸爸走了。这时候我又马上把电话打给黄宗英,告诉她爸爸去世了。我想她可能也有预感。 后来,黄宗英派她的保姆回到北京,保姆说从那之后,黄宗英就再也睡不着觉,而且,本来两个人扶着她还能站起来,但现在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冯陶:2001年,爸爸曾经住进中日友好医院。出院之后,爸爸跟我说,我的普通话忘记了。后来他就开始讲上海话,我们有时候就有点听不懂,而且他的话很少。 2003年住院上呼吸机后,说话就不行了,但是有表情。去年秋天,有一次黄宗英回上海,我跟爸爸身边的护工讲,她这次回上海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本来我以为爸爸在睡觉,但是他听见了,把手使劲向上伸。我一看坏了,赶紧跟他说,她要回来的,过完“十一”就回来。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叫他,爸爸我来了,他的眼神和状态能看出还有表情。但到最后就不行了,医生开的证明说他医学昏迷5日。那几天他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一眨都不眨。后来大夫说,给他弄一点纱布,沾上一点水,潮湿一点,不然睫毛受不了。他就一直那么睁着,好像看着虚空的一个方向。 爸爸走的时候其实很平静,没有什么痛苦,也没有说什么。 当年妈妈去世的时候,爸爸曾经说过,在他去世后,不要埋在八宝山,不开追悼会,不保留骨灰。当年我们没有撒掉妈妈的骨灰,爸爸还很不高兴。后来我们就劝他,两个人一起撒多好啊!这话说完爸爸就不再提这事了,这也算是我们对他的承诺吧。本报记者 赵倩 相关专题:时代人物周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