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处在文明的转折点

　　我们正处在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我们将会目睹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个新的时代，我们就会看到人类文明的终点。

　　自工业革命以来的工业文明模式正在走向它的顶峰。全球化的现代化和现代化的全球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题，几乎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都努力赶上这辆两化列车，更快、更高、更强，更发展。

　　发展、进步，这是工业文明对所有地区所有国家的许诺。农村要发展成小城镇，小城镇要发展成大城市，大城市要发展成为更大的城市……这种许诺似乎没有界限，没有尽头。

　　然而，暑至极则寒，寒至极则暑。这种发展遇到了一个天然的上限。

　　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而地球是有限的。

　　地球有限，不仅资源有限，容纳垃圾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地球有限，这是新时代的最大特征，我把它命名为：有限地球时代。

　　在人类以往的任何历史时期，相对于人类的活动能力来说，地球是无限的。在那个时代，人们总能找到新的栖居地，找到新的水源，找到新的矿山，找到新的

　　一个人，作为一个有序的结构，需要新陈代谢：摄取食物，排出废物。

　　一个城市，作为一个有序的结构，也需要新陈代谢。每一个城市都通过密密麻麻如蜘蛛网一般的管道、高压线和高速公路，源源不断地从大自然摄取电、水、煤气、天然气；粮食、蔬菜；……维持城市的有序运行。同时，还需要源源不断地向郊外的垃圾场输送垃圾，排放污水和废气。

　　为什么我们可以在都市的街头喝一瓶来自深山的矿泉水？

　　首先是因为我们买得到，也买得起。这意味着有大量的天然水体离开了水源，加入到了全球化的网络之中，输送到它的每一个末端。同时，这也意味着水源处的人、动物和植物失去了这些水，这些水原来所承担生态功能无以为继。所以，我们在都市的街头喝一瓶矿泉水，是以损害水源所在地的人、动物和植物利益，损害水源地的生态为前提的。但是，只有这个物质转化环节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另一个人们往往视而不见的前提，就是：我们可以随意把矿泉水的瓶子扔到任何一个垃圾筒里。我们要扔得出，还要扔得起。这意味着，这个城市在郊外购买了专门放置垃圾的土地，而且必然是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也就意味着，垃圾处理场上原来生活着的人、动物、植物不能再以原来的方式生活。所以，我们在都市的街头喝一瓶矿泉水，还损害垃圾场的生态，损害垃圾场的人、动物和植物的利益。

　　作为一个现代都市的居民，看一看身边的东西，手机、电视、圆珠笔、

　　我们的现代文明，就建在垃圾堆的旁边。

　　人类文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机器，输入自然的水体、森林和矿藏，排出垃圾。文明越发达，机器的效率越高，人类转化垃圾的速度越快。

　　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是一种制造垃圾的动物。

　　所谓垃圾处理，无论怎样回收，焚烧，总还要有很大一部分，甚至绝大部分要填埋。最理想的填埋方式是建一个铜墙铁壁的垃圾坑，把垃圾压得结结实实地填进去。姑且不考虑更加难以处理的液态和气态垃圾，就算我们能够把固态垃圾统统封在垃圾坑内，有限的地球又能有多少地方容纳人类加速制造的越来越多的垃圾呢？

　　地球有限，不但能源和资源有限，容纳垃圾的能力也有限。

　　技术的进步不能解决垃圾问题。因为我们现在的垃圾问题，本来就是非常进步的技术所带来的。任何再生产品的生产，也都需要水、需要电，也就必然产生新的垃圾。

　　在我看来，垃圾问题将会超出能源问题，粮食问题……成为未来人类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即使能源问题能够解决，对于垃圾问题仍无济于事，反而会使垃圾问题更加严重。因为对于任何一个机器，输入的能量越多，所需要耗费的原料越多，产生的垃圾也就越多。

　　垃圾是现代文明的痼疾！

　　我们要考虑在有限的地球上生活，无限的发展是不可能的。甚至我们目前这种生活的持续也是不可能。在人类越来越快的越来越高的发展之路的终端，是一个悬崖。

　　我们跑得越快、跑得越高，就越危险。如果我们不能成功地从工业文明转向一种新的能够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新文明，人类文明将面临毁灭。

　　对于工业文明的绝望前景，很多人都从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反思。对于未来可能的新文明，也有人从不同的角度构想着它的可能性。

　　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把新乡土运动作为新文明的一个尝试。

　　我想首先，新文明不是凭空产生的。新文明必须从传统中借鉴古老的生存智慧。

　　所谓传统，就是流传下来的某种生存方式。一种传统能够流传，流传百年千年，就意味着这种生存方式是能够在其存在的区域之内延续的。

　　传统本身是地域性的，多样性的。每一种传统都有其自身的价值。这种价值不需要得到现代文明的认可。

　　现代人应该谦虚地从传统之中学习生存的智慧，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注定比传统高明，可以居高临下地按照工业文明的标准去衡量传统，评价传统。如果一定要这样比较的话，我建议我们从工业文明的弊端去发现传统的优势。

　　我们至少可以从传统之中学习两种内容：

　　一，利用本地的资源在一个太阳下生存的智慧。

　　为什么传统地区很少垃圾，那是因为，在传统地区，人类是自然界的物质转化物质循环中一个环节，人类把自己的生存镶嵌在自然本身的转化之中，人类所用的一切都来于尘土，归于尘土。他们在一年里所耗费的物质总量，一定是太阳能够在一年里在当地为他们生长出来的。

　　二，在一个太阳下获得生存意义的智慧。

　　工业文明把人类理想社会的方向从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转向了对物质的追逐。人类对物质的占有欲彻底地被释放出来，却失去了生存的意义。现代人很少歌唱自己的生活，而很多传统民族，在物质生活比较简单的情况下，却以唱歌跳舞为生活的常态。

　　作为现代城市里的现代人，完全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也没有一个那样的过去可以让我们回去。我们只能努力去尝试新的文明，建设一块新文明的实验田。这样的新文明实验田，从消极的角度，可以使一部分人和地区先幸福起来。从积极的角度，可以为中国未来的提供一种可能性的方向，可以为人类文明提供一种可能性。

　　然而，新文明当下所要面临的局势是严峻的。工业文明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惯性，现代化的全球化和全球化的现代化依然当今世界的潮流。在这种潮流之下，我们至少要面对两个大的问题：

　　其一：传统本身已经岌岌可危。一方面，现代化便利的生活成为很好的诱饵，吸引着传统地区主动地投向现代化。另一方面，现代化地区需要传统地区的资源，需要把传统地区纳入到现代化的食物链之中。在这两方面的促动之下，各种传统的人文生态和自然生态在迅速地消失着。我们很快就会进入到一个单一单调单薄的世界。现代生活方式的进入，使得很多没有任何工业的传统地区也遭遇了严重的垃圾问题。

　　其二：大自然同样岌岌可危。传统人类是自然转化循环的一部分，而现代人则是自然的异物。人类制造的大量的工业产品都是自然界本身不存在的，在自然界进行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的循环中从来没有过的。全球性的环境污染使得大自然的肌体发生严重的病变。那些中的铜墙铁壁的垃圾坑，就如同一个个结石，不再参与大自然的循环。而拦住大河的一座座大坝，则如血栓一般，破坏了自然血液的流淌……。

　　大自然随时面临的猝死的可能。

　　在这种情况之下，新文明的尝试更加急迫。即使我们不去尝试新的东西，注入新的理念，仅仅把一部分传统地区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也可以在工业文明崩溃的时候，为人类文明保持一点点重新燃烧的火种。

　　建设新文明，归根结底，是要寻找一种新的生存方式，是要反省我们当下的生存方式。人类文明所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是一个简单而古老的问题：

　　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生活？

　　2005年9月14日

　　北京 稻香园 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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