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后天就是农历丙戌年亦即狗年的大年初一了。凡事喜欢讲究“意头”的广州市民、商家，即使搜肠刮肚寻找带“狗”字的吉祥语，仍然颇为犯难:跟狗有关的成语或者俗语，大抵都是不好听的话。有人给当保安的朋友寄去贺卡，写着“金鸡歌国泰，义犬报民安”，自己认为是贺词，但“义犬”二字令好朋友险些翻脸。
关于狗，宋人的一句诗在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也曾学犬吠村庄。那是时人讥讽赵师的句子。赵某人名字里的后面那个字太僻，没办法，人家就是这么取的，只能随他。狗是人最忠实的朋友，这一点古人也明白；但人对抽象的狗，历来都是鄙视的态度。把人和狗联系在一起，那是蔑视到极点的用法。好端端地偏要学狗叫，肯定出于某种原因，赵师是为了取悦韩侂胄。韩侂胄当权之时，有天与人游南园，路过一个山庄，指着竹篱茅舍感慨道:这里真是一副农家气象啊，可惜少了点儿狗叫鸡鸣。谁知过了不大一会儿，果然“有犬嗥于丛薄之下，亟遣视之，京尹赵侍郎也”。这是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的记载。当然，“也曾学犬吠村庄”是后来赵侍郎罢官之后才流行开的，当时，因为此举令“侂胄大笑”，旁的人怕还不敢流露鄙夷。
按李心传的记载，赵师还有好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再举一例。韩侂胄的老婆死得早，他那四个妾“皆得郡封，所谓四夫人也”；另外还有十个地位次于四夫人的小妾，“亦有名位”。庆元三年(1197年)有人给韩送礼，“北珠冠四枚”，韩很高兴，马上分给了四位夫人；但另外那十个不高兴了，说大家都是人，“我辈不堪戴耶？”这件事给赵师知道了，“亟出十万缗市北珠甚急”。没多久，韩侂胄上朝时分(可能赵师刻意挑的时间)，韩府又有人前来送礼，“启之，十珠冠也”；于是，“十人者大喜，分持以去”。赵师当然是留了姓名的，没两天，十小妾兴冲冲地对韩侂胄说:“我曹(戴珠冠)夜来过朝天门，都人聚观，真是喝采。郡王奈何不与赵大卿转官耶！”开始给赵师吹风了；“翼日，又言之”，结果，赵师从京尹当上了工部侍郎。那么，犬吠村庄，终不如枕边风更加奏效了。
韩侂胄当权时的南宋宁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黑暗时期。有人目睹现实，曾“以片纸摹印乌贼出没于潮”，当成画儿来卖，“一钱一本以售”，结果满大街小孩都在喊:“满潮(朝)都是贼，满潮(朝)都是贼。”还有个卖饮料的，这么吆喝生意:“冷底吃一盏，冷底吃一盏。”冷，寓韩；盏，谐斩。韩侂胄有年过生日，吏部尚书许及之不过来晚了一会儿，韩家看门的人就敢“掩关拒之”，不让他进去；结果，“及之大窘，会门闸未及闭，遂俯偻而入”。堂堂吏部尚书都是这般低三下四，别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奸邪谁不附韩王？师于中最不臧”，道得明白。淫威之下，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连陆游还要写《南园记》、《阅古泉记》来巴结、奉承呢！陆游还“窃伏思公(韩侂胄)之门，才杰所萃也”，但为什么偏偏看中自己来执笔，“岂谓其愚且老，又已挂冠而去”？不是，他认为是自己的笔“庶几其无谀词、无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放翁先生抹不去的这一污点，真令人痛心疾首。但是从“最不臧”来看，在所有主动或被动的依附者中，赵师无疑做得最为过分。
同为南宋人士，叶绍翁却不同意李心传的“犬吠村庄”说。他在《四朝闻见录》中为之辩解道，那是诸生郑斗祥等人杜撰的，目的是贬低赵师，而“李心传不谙东南事，非其所目击，乃载其事于《朝野杂记》”。叶绍翁还告诫“后之作史者当考”，不要以讹传讹。他认为赵师固然依附韩侂胄，“亦岂至是？”实际上他是从逻辑推理出发而不信，觉得一个人即便下作，也不可能到那种程度。同时期另一位叫周密的，干脆认为这是韩侂胄“身陨之后，众恶归焉”的结果，因而“其间是非，亦未尽然”。他认为不仅“犬吠村庄”是无稽之谈，“至如许及之屈膝、费士寅狗窦，亦皆不得志抱私仇者撰造丑诋”。周密还说:“李心传蜀人，去天万里，轻信纪载，疏舛固宜。”周密同样不能证伪，也是出于一种想当然。
以上师的诸事，皆出野史，《宋史》中有师的传，不妨也翻开看看。为十小妾购珠、犬吠村庄，皆赫然在目，脱脱诸人，全然没有理睬叶绍翁的告诫。还说“犬吠村庄”令侂胄“大笑久之”，显然是开心得很。赵师其实是宗室子弟，进士出身，就算凭借自己实力，也应该前途无限，为何以“犬吠村庄”而贻笑后世？着实费解。或许，他是嫌寻常途径向上不够快吧。官场上真是太多让人费解之事。狗年要来了，翻出来作为谈资，兼为欲行此道者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