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正被“节目”吞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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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3月01日12:25 新民周刊 | |||||||||
家庭正被“节目”吞噬 两个精神病患者,一步步把一个家庭推向悬崖。 撰稿/陈统奎
2006年2月的一天,被女儿小华赶出家门的肖阿姨离开广州去了深圳的侄子家,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逃离,而且得赶在儿子小恩从精神病医院回家之前,“他回来肯定会打我”。 肖阿姨特意推迟了一天去深圳,在广州等我。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前后5次接受我的采访,每一次都泪流满面。 就在这一年里,儿子两次发病,每次都把肖阿姨打成重伤。最近一次是2005年12月,儿子抓住她的头部往墙上撞。肖阿姨不得不回湖南老家养病一个多月。回到广州,春节刚过,女儿发病,又把她赶出了家门。肖阿姨的妹妹特地从深圳赶来,接姐姐去深圳自己儿子家“避难”。 肖阿姨说,小恩的归来意味着“家庭节目”的重新上演,灾难的重新降临。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又上演着怎样的“家庭节目”呢? 身陷囚笼 “干嘛要救我?我没有什么前途,没有希望。”肖阿姨已经在广州白云医院急诊室病床旁守候了将近30个小时,这是女儿小华苏醒过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下午5点半左右,肖阿姨参加婆婆的出殡仪式后回到家中。女儿小华像往常一样,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她给不久前被自己赶出家门的丈夫打了一个电话:“你再不回来,我就吞药了。” 丈夫没有回来,而是给岳母发了一条短信:小华可能要吞药自杀。肖阿姨在厨房里忙着,这条重要的信息没来得及看到。 一个多小时后,客厅里的电话突然急促响起,肖阿姨抓起电话,女婿在电话里大喊一声:“快叫小华听电话!” 敲门叫人,喊了三五遍,女儿都不答应一声。女婿在电话里急了,叫肖阿姨马上把房门打开。然而,女儿早就不允许妈妈留有房间的钥匙。 女婿带了一位朋友匆匆赶来,把门撞开一看,小华已经不省人事。急救车赶到,医生建议去精神病院,肖阿姨又急又气:“现在是抢救她的生命,不是治她的精神病!” 肖阿姨的兄弟姐妹第一时间赶到了病房,她抹着泪告诉亲人:“你们来得正好,看到了我这个家最‘精彩’的家庭节目。” 原来,婆婆去世两天前,一向坚强乐观的肖阿姨,终于忍受不住空前的压力,给娘家打了电话。肖阿姨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生身父母,一直到他们去世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嫁进一个“精神病之家”,外孙女和外孙先后患上精神病。 接受两次血液透析后,小华才恢复了知觉。肖阿姨上去捏了女儿一把,“啊”的一声,她和亲人方舒了一口气。 兄妹三人劝肖阿姨跟他们回湖南,逃离这个囚笼。她谢绝了亲人的好意,因为不忍心扔下两个精神病的孩子,“人可以走,但是心走不了啊。” 这是发生在2004年7月的故事。而这一次其实已经是小华第四次吞药自杀了。 祸不单行 那天,小华被抬出家门的时候,肖阿姨拍拍儿子的肩膀:“姐姐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是要管好我自己。”同样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小恩看着不省人事的姐姐,说了一句令妈妈颇为放心的话。 肖阿姨说,儿子的精神病都是女儿刺激出来的。小恩12岁那年小华发病,从此这个家不再安宁。 那是1987年,小华是一名成绩优秀的初二学生。有一天父亲买了5斤巧克力,小华特别喜欢巧克力,吃了很多。肖阿姨根本没想到这5斤巧克力从此改变了全家的命运。 当晚,一家人正在吃饭,小华突然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今天我上学,路上的人都在说我的坏话,商店里的人也在骂我!”说完小华把肖阿姨拉到阳台上,指着对面很远地方的楼顶说:“妈妈,你看那边楼上两个人正在骂我!” 远处只有依稀的影子。肖阿姨不知道小华已经患了幻听,而幻听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 肖阿姨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她回忆起一些街坊对小华的评价:“你女儿怎么怪怪的,说变脸就变脸,脾气如此粗暴。” 此后的一天,小华被奶奶责骂了几句,她竟然怒气汹汹地把奶奶推到阳台,扬言要把奶奶推下去。肖阿姨赶紧把女儿拦住,小华转身抓起一面镜子向奶奶扔来。 这天晚上,一位朋友听肖阿姨说起这些事,马上劝她去找精神病医生。这个朋友曾有一个女儿因患精神病而跳楼自杀。 不久,肖阿姨让精神病医生扮做她的同事,到她家悄悄观察小华,医生走时留下一瓶“奋乃静”,吩咐她每天让女儿服两粒。他悄悄告诉肖阿姨:“你女儿已经患上幻听,这是精神病爆发的征兆。” 从此,小恩就没有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了。姐姐一回到家就打开收音机,声音振聋发聩。“姐,我要学习,能不能把声音开小一点。”小恩恳求姐姐。结果却是小华把声音越开越大,甚至开到最大。 “我要让收音机的声音盖过那些辱骂我的声音。”女儿这样告诉妈妈。 为了写作业,小恩只好把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没想到姐姐在外面不停踢门,他不懂那是姐姐要发泄,姐姐太亢奋了。门一打开,姐姐就冲上来,夹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压在他身上大喊大叫。 “小恩被姐姐的行为吓呆了。他每天被姐姐欺负,一天不得安宁。”肖阿姨为了给儿子一个学习的环境,她总是把女儿引出家门,陪她逛公园,逛街。 “有一天儿子突然告诉我,妈妈你只关心姐姐,为什么你不关心我?我跟儿子说,妈妈整天关心姐姐,其实就是关心你啊。”可是小孩子哪里明白其中的道理,肖阿姨发现儿子越来越忧郁了。 转眼小恩上初中了,肖也惊讶地发现儿子从此不跟同学来往了。儿子说,如果跟同学打交道,大家就会问家里的情况,如果被同学知道他有一个精神病的姐姐,“那多没脸”。 聪明、活泼、懂事的儿子郁郁寡欢,肖阿姨眼看着这个家一步步远离欢声笑语。 姐姐几次轻生,极大地刺激了小恩。他突然患了洁癖,一回到家就去洗手,一洗就是一个小时。小恩变得更加孤僻,高考考上一所广州本地的大专。学校离家很远,学生都被要求住校,但是,他坚持每天回家住宿,“儿子开始逃避社会了”。 大专毕业,肖阿姨利用个人关系介绍学会计的儿子到一家酒店当财会。但是,只上了3天班,小恩就不肯上班了,躲在家里,拒绝出门。他甚至把作息时间完全颠倒,白天睡觉,晚上通宵看电视。 分分合合 “七八年前,小恩开始狂暴起来,开始莫名其妙地打人。”亲友们把肖家发生的事称作“节目”,他们给肖打电话的问候语是:“最近没发生什么节目吧?” 那一天,小华又跟小恩扭打起来了。小华夹住弟弟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突然小恩翻过身来,把姐姐按倒在地。父亲看到儿子第一次反抗姐姐,反而有点高兴了,“小儿子再也不用被姐姐欺负了。” 小华看到了父亲脸上的那一丝微笑,气得咬牙切齿:“你不教训弟弟,反而幸灾乐祸?” 肖阿姨突然看到丈夫闯进房间来,把那件厚厚的大棉袄往身上裹。正疑惑不解,厨房里已经传来刀的声音。 父亲拔腿就跑,女儿提着菜刀,口里大喊“杀呀”,冲向父亲。刀往父亲头上劈下,父亲抓起一把凳子一挡,“砰”一声,刀子落地,凳子一劈两半,棉袄也被划破,父亲的头上也血淋淋的。 当天晚上,小华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小恩在床上闷坐了一夜。肖阿姨知道,这个场面又让小恩受到了空前的刺激。不久以后,肖阿姨发现儿子情绪不稳定,常常发脾气,摔东西。如果被劝阻就动手打人。他用电风扇砸父亲,甚至操起直径5厘米的木棒打得父亲眼眶出血,直到把木棒打断。 尽管丈夫不相信儿子也得了精神病,但是肖阿姨知道,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小恩也不能容忍家人说他是精神病患者,肖阿姨只好让丈夫悄悄地把药放到凉茶里给儿子喝。这样一直坚持了将近4年。 1998年的时候,肖阿姨带着女儿,跟丈夫和儿子分居了。分开的主要原因是,不能让两个精神病人住在一块,他们几乎每天吵闹打架,不管是肖阿姨还是她的丈夫,同时对付两个精神病人,都吃不消了。 让肖阿姨无法释怀的是,她经常夜半更深被小华赶出家门。她在外面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直到认为小华恢复常态或者睡着了,才偷偷摸摸回家睡觉。 她背着一个黑色皮包,包里装着身份证、存折、化妆品、现金和内衣,时刻准备着被女儿赶出家门。 肖阿姨也很想逃离这个家,哪怕出去透透风,但是小华就像特工一样监视着妈妈,不让她轻易离开家门一步,除非让她也跟着出去。有时候,她趁女儿上厕所的时候悄悄溜出去。可是每次她一出门小华就不停打电话:“妈,对不起,你回来吧……我知道我一发作你就想办法躲出去,你是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我有很深的自卑感。”肖阿姨最害怕在路上看到同学、朋友、熟人,特别是看到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样子,她最难受,她都都会想办法躲开,那份刺激是她无法承受的。 2004年3月,小恩和他父亲搬到肖阿姨这边来,一家人结束了6年的分居。这时候,小恩已经22个月不洗澡了。 小恩的到来是一场灾难。“家庭节目”花样更为繁多,肖阿姨和丈夫成了两个孩子的出气筒,承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2005年初,肖家再一次一分为二。 一年之后,肖阿姨终于支撑不住了,离开了这个家。“人们会不会说我是一个残忍的母亲?”一声叹息,问天天无语。 噩梦根源 多年来,昂贵的咨询费和治疗费,已经让收入在广州属于中下水平的肖家不堪重负。儿子最近一次住院,3个月花费11000元,即使平时,姐弟俩每个月的医药费也需要1400元。 2005年,肖阿姨不断地向各个政府部门申请,终于为姐弟俩争取到了一本“慈善门诊医疗证”,获得免费门诊的资格。不过,“慈善门诊医疗证”并不能解除肖家的经济压力。她的心里满是忧虑:假如她和老伴去世了,谁来照顾他们的孩子?难道他们就要流落街头,无人过问? 从2004年夏天至今,小恩的病情反复发作,已经两次被送往精神病医院。每次都是肖阿姨主张送医院,就这样,在小恩的认知中,肖阿姨已经是他的仇人了。 2004年夏天,我探访过肖家。当时,小恩每星期只出一次门,就是去医院看病。“本来他的病可以一个月看一次的,但是为了让他出门走走,晒晒太阳,我坚持每周去一次医院,虽然那样要多花不少钱。”肖阿姨说:“小恩每天下午2点起床,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机,然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早餐’,一直到半夜上床睡觉,日日如此,风雨不变。” 而姐姐小华,2个月前和丈夫吵架,把来自山东农村的丈夫赶回家了。后来她后悔了,吞药自杀,被抢救了过来。“她问我,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肖阿姨叹着气说。 一年来,看着肖家一步步走到绝境,让我明白:如果把没有完全康复的精神病患者推向家庭,让他们回到家里“康复”,很可能会摧毁一个个家庭。 一位精神医生告诉我,精神病的治疗康复是一个链条,由医院——中途宿舍——康复基地等机构组成,从医院里出来的精神病患者,距离康复还有很长的路,社区、社会应当设立更多的机构接收这些康复者。可惜,目前这样的机构太少太少了。- 相关专题:新民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