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桥下忘年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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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20日11:00 《市民》杂志 | |||||||||
他们贫穷,而毫不低贱。他们孤单,但心中有挂念与温情。 城市不曾给他们容身之地,而他们的故事,却能让天地为之低回。 ——编者按
本刊特约记者 周炯 发自广州 一个从收入到地位都处于社会底层、自己也无处安居的五旬男子,三年来,一直接济与照料着一个高桥架下安身的八 旬盲妪。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特殊往事? 这是大城市里挣扎于底层的两个小人物的故事。主人公长期置身于车水马龙间被人遗忘的角落。直到一个偶然机会, 身为《南方都市报》记者的我,才闯入了他们贫苦而有光泽的生活。 2006年2月16日,新闻一见报,我的手机不停接到读者短信。许多人说:“我被彻底地打动了。”很快,故事 原有节奏打破了,他们的生活出现转机。 时至今日,几个月过去,仍有许多人在关心、打听着这两人近况。是的,在悲苦命运中展现出的温暖而坚韧的人性, 总是这样令人动容与心折! “卓”? 2月13日,笔者拨通报料人老薛的电话。老薛随口提起,海珠桥底住了个盲老太,住了挺久的,“有个男的每天来 照顾他”。老薛还说,电视台去年也报导过,但是没什么影响。我第一感觉就是:可能就是一个弱势人群接受爱心人士帮助的 个案吧。 次日下午,我采访中刚好路经海珠桥底,在采访车上我留意观察,人行过道上,一个穿着灰白色衣服的男子,正给一 个老太太盖被子,车一晃而过,留给我的只是背影。那情景像是儿子尽孝床头,只是背景为黑暗潮湿的海珠桥底,车来车往, 一切都淹没在嘈杂中…… 当晚,我第一次驻足于海珠桥底。 正是初春,广州有些凉意。桥底几盏大灯已打亮。老太太就在桥底正中,一身黄色枫叶花纹衣服,斜靠着墙,坐在一 地被褥中。瘦弱脸上刻满皱纹,双眼呆滞地望着前上方,头上一顶红色毛线帽,胸前别着的白色毛巾有点醒目。我在不远处蹲 下,老太太好像有点感觉,摸索着抓起一个豁边黄色饭盆,“当当”地敲在水泥路面上,我放进去几个硬币,老太太大声用白 话回了声“谢谢”。 我蹲在老太太身边,为了盖过“隆隆”车响,几乎是吼着靠近她的耳朵:“他人呢?”只能无头无脑地用“他”代指 ,是因为那时我仍然不知男子的真实身份——儿子?亲戚?或是义工?老太太没什么反应,不远处几个睡下的流浪汉却被惊醒 ,恼怒而紧张地盯着我。老太太突然摸到我的手,摩挲两下又放开了,嘴里念叨着“卓、卓……”,还有一段噼里啪啦的白话 。生长江南、初到广州的我,无法分辨老太白话的内容,对她念叨的“卓”更是满腹疑惑。 卓?会是他吗? 23年的“老街坊” 2006年2月15日,我第一次见到了“卓”。 上午9点,我赶到海珠桥底,流浪汉们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老太太依旧坐在被窝里,焦虑地等着什么,每有人经 过身旁,就会扭头,双手伸前探摸,嘴里还是含混的“卓,卓”。 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流浪汉终于愿意和我闲扯几句。从他们的介绍中,我知道老太太名叫陈秋莲,83岁,孤身一人 ,在桥底露宿已近3年。而我关心的那个每天来探望的男子,既不是亲人,也不是义工,只是她的老街坊,“每天准时来两趟 ”,“多亏着他”,“是个好人”! 9点45分,“卓”脚步匆匆出现在海珠桥底。一身灰白色旧西装,脚上踏一双半新的运动鞋,头发斑白,脸上有些 掉皮,满脸通红,一幅寻常的生活在广州底层的本地人模样。“卓”不理会旁人,径直走到老太太身边蹲下,老太太似乎什么 都看得到,一把抓过“卓”的手:“卓,你来啦!”“卓”应声:“今天出来晚啦,你又等我啦。”说话间,从随身带来的塑 料袋里端出一次性汤碗,盛着瘦肉皮蛋粥。 “我叫陈卓兴。”“卓”告诉我,清晰的普通话让我意外,“普通话叫就叫老陈吧”。老陈跪在褥子上,一勺勺往老 人嘴里送食,老太安静地咂嘴,老陈用她胸前的毛巾为她轻轻擦去嘴边残粥。15分钟后,吃完粥,老太太突然挣扎起身,老 陈连忙把旁边一根拐棍递到她手上:“她是去厕所。”老太一手拄着拐棍,一手被老陈牵着,向前走去。出了桥底过道左拐, 再左拐,老陈把老太送到女厕门口,把老太的手摁在白瓷砖墙上:“去吧,我在这里等。”看厕所的阿姨向老陈点点头,“呵 ,我们很熟悉,在这里好几年了”。 回到桥下,我继续和两人交谈,老陈也不时充当着我和老太之间的翻译。老太说自己在香港出生,从小失去父母,被 养母收养,大约六七岁被养母带回大陆时两人走失,走失地方大概在现在的惠东。老太太说,自己早年曾托人打听到在香港的 养父母都已去世,从此就漂泊在广州没有回过香港。老太称几十年前曾寄户于远亲大姐家,一直靠做保姆维生,后来被大姐赶 出家门自立门户,东做做西做做地过了一辈子。 我们的谈话常被打断,车经过时“隆隆”地什么也听不见,每隔十来分钟,老太还会起身上厕所。老陈一次次搀起她 ,还安慰不解的我:“去年我陪她去做过检查,除了眼睛白内障瞎了、耳朵不好用、有点尿频,能吃能睡,都挺好的。” 据陈卓兴自述,他今年56岁,1966年小学毕业后到海南下乡,直到1980年才告别终日劳作的香蕉园、茶叶 园返回广州,没找到适当工作,一直孤身四处打散工度日。老陈说,自己几年前寄居在朋友一间小工厂里,晚上“帮他看夜” ,一个月象征性地拿300元。 1983年,老陈当时还在坦尾大街居住,一个朋友托老陈给陈秋莲找个栖身之处,“都是穷人,托我在坦尾帮她找 间便宜租屋”。两人就成了街坊。“那个时候她年纪很大了,眼睛也‘蒙喳喳’,但是人非常勤快,帮我们这帮我们那。”老 陈渐渐了解陈秋莲为人,慢慢走近互相照顾,最后还认陈秋莲作了干妈。 2003年,陈秋莲在芳村照料的一个90来岁的老人去世,其子女将老太送出家门。老太当时患白内障双目失明, 年事已高,也无工可做,没有住处,没有户口,也无法获得政府救助,从此栖身海珠桥下。老陈记得那天的场景,老太打电话 到工厂让人转告老陈,“我已经出来了,在海珠广场。”老陈匆匆赶到,老太太带着被褥、用品,正坐在海珠桥底人行道上。 自己也是栖居工厂的老陈没有办法,从此,海珠桥底成了老太的家,每天上下午为老太送吃送喝也成了陈卓兴的日常事务。 老陈说,自己最大愿望就是帮老人治好眼睛,然后给她找个安度晚年的好归处。陈秋莲并不完全认同“卓”的意见: “我想治好眼睛,我不要当寄生虫。治好眼睛我还能干活。”老太说话间潸然泪下:“我要是死了就好了,这样拖累了卓。” 降温之夜 我与这两人虽然只是短暂接触,但对新闻已有把握:都市里难得的温情题材,值得好好挖掘。下午临走前,我和老陈 约定次日上午一起重返坦尾寻访她们合住过的老屋。 2月16日,《南方都市报》推出报道《打工汉3年接济流浪盲妪》,老陈和陈秋莲的故事第一次走进广州人视野。 之后读者的热烈反应令我有些意外: 7点16分,我接到了第一个读者短信:他们的故事很感人,我怎么才能帮助他们?那天,我的手机几乎不曾停下, 报社热线一天收到反馈近两百个,读者用朴实语言表达对老陈的赞扬,对老太的关切。我只能一个个地告知他们老陈工厂的电 话,并牢牢叮嘱:“他晚上10点以后才回厂的。” 上午10点,我再次赶到海珠桥底,景象大不同往日。三台摄像机架在老太被褥周围,老陈被要求蹲在地上接受访问 ,四周围满了行人。陈秋莲面前那个饭盆里,放了好几张百元大钞。老陈和陈秋莲在镜头面前一遍遍重复故事,不同媒体用不 同渠道向受众讲述同样的故事。当天寻访老屋的计划就此泡汤。 当晚,广州突然降温,寒风吹得路上行人裹紧衣服加快脚步。放心不下的我返回海珠桥底察看。一地被褥,陈秋莲却 不见踪影。周围蜷缩着身体的流浪汉说:“她被卓领走了。” 根据老陈留下的工厂地址,在白云区泰沙路上一片楼群错杂、小巷频密的城中村,我找到了那间小工厂。昏黄灯光下 ,卷帘门紧闭着,“咣咣”敲门,无人回应,只传来厉声犬吠。没多久,小巷尽头出现两个人影,老陈搀扶着陈秋莲。“天冷 了,住桥下不行,我把她领回来了。”“汪汪……”,铁门拉起,一只大黄狗窜出来,朝我狂吠。陈秋莲摸索着伸出手,拍拍 黄狗的头:“黄毛乖。”黄狗安静下来。空荡荡的车间里,一排陈旧小车床散发着浓烈的机油味。老太太坐在一把木椅上,兴 致勃勃地和我回忆起年夜饭的场景:“就是在这里啊,我们吃了烧鹅,(我)就睡在这个沙发上。”老太太神情很满足,老陈 摊着手:“还是要帮她找个地方,找个老人院,有个归宿。” 里屋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接二连三的都是读者的问候。老陈手握着话筒,回答的声音有点哽咽…… 重返23年前旧居 一边是市民读者热火朝天的捐助,另一边,老太太真实身份的查实却进展缓慢。街道组织派出所根据老太太回忆的住 址,翻找上世纪50年代的户口档案,一无所获。广州市公安局在网络内排查50岁以上的陈秋莲,3个人选接近,但没有一 个完全吻合,老太太的真实身份成为谜团。 老陈陪同记者到老太居住和工作过的地方找线索。几户陈秋莲曾短期当过保姆的人家,不少老人已过世,晚辈们只能 模糊回忆起老人受陈秋莲悉心照料的情节,对其身世却一无所知。 在陈秋莲最后居住的花北大策直街100号之1,老邻居麦先生说对陈秋莲印象深刻。“2003年6月份,刘老伯 死后,她被送出家门。”街坊都了解陈秋莲和刘伯的往事,2003年陈秋莲在解放桥露宿时,碰上刘伯被带回家,两人从此 一起生活。邻居麦先生称,两人亲密无间,感情非常好。 2月19日中午,我再次约陈卓兴重返坦尾寻访他们合住过的老屋。由如意坊到坦尾,是乘坐轮渡,马达噪音很大, 陈卓兴定定地看着前方。船到江心,老陈突然回头:“23年前,这里渡船票也是5毛。”如意坊到坦尾,一个渡口两种风情 ,从城市到乡村,从繁华到贫穷,陈卓兴一路拉着陈秋莲的手,一如这张船票没有改变。 穿过坦尾大街坑洼泥泞的窄巷,走过片片简易矮房,在老陈带领下,珠江边一座拥挤和破旧的小院出现眼前。女房东 回忆,老陈与老太两人曾在这里合住五年。在仅五六平米的小房间内,老陈指点介绍:“我的床在这,阿婆的床就在那。”老 陈说,自己搬到这里时,阿婆眼睛就有点“蒙喳喳”,但是她很会照顾别人,有副热心肠,下雨了帮街坊收衣服,平时帮大家 看家门。老陈说自己原也是一个人住,为了省钱也为了能对老人有照应,两人就搬到一个屋子。 我自然问起,两人合住别人会不会有闲话。老陈回答:“街坊都知道,当着我面都是‘你干妈怎么样’,当她面就是 ‘你干儿子怎么样’的。(停顿)我们厕所、洗澡间都在外面的。(沉默)我们都是同命人,我不照顾她就没有人来照顾她。 ” 老陈还回忆说:“搬在一起以后。她很担心自己以后怎么办,我就告诉她,有我一天,就照顾你,把你养老送终。她 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安乐了。” 街坊黑妹当年在巷口开了个小士多,她对两人往事有着清晰印象:“阿婆经常帮人看店,从不占便宜,周围街坊都很 敬重她。”黑妹还说,老陈一直以来对老人家非常照顾,当年在酒店打工,赚了钱买东西都是想着给阿婆的,邻里们都很赞赏 。 转机 虽然身份查证毫无进展,但老太太的生活很快出现了转机。 一家医院全权揽下了老太太白内障手术,好几家老人院争先恐后想为老人提供出院后住处,老陈也得到很多工作机会 。令我意外的是,老陈的弟媳妇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是读报后才知道哥哥还照顾了个老人。 陈秋莲的双眼白内障手术顺利进行,接着免费入住一个老人院养老。东莞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先生捐款3万,并允诺 担负老太太以后一切费用。街道也很快批准了老陈特困生活补助的申请。 5月26号,我来到陈秋莲住的敬老院。 陈秋莲对老人院的生活已经适应,院长说可能是因为常年的孤身生活和劳顿,老人性格显得有点孤僻,除了和老陈, 似乎别人都很难接触,“她就习惯一个人坐在那里晒太阳”。老陈每周都会来看她。 问起老太对目前生活的愿望,陈秋莲只是念叨:“没太多想的,阿卓常在跟前就好了。” 陈秋莲从桥下搬走的三个月里,我无数次路过海珠桥底,原本陈秋莲露宿的位置被新的流浪者占据。每次看到我,流 浪者们会挥手招呼,有人还曾经试探着问:“能不能也给我报导一下?”我先是愕然,继而抱歉。 一定还有许多老人蜷身在城市边缘。她们有谁还可以信赖与念叨……我不能忘记那天我在采访车上的所见:那个灰白 西装的背影,有如一道特殊的光线,照亮了高架桥下的阴湿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