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天堂

　　“如果我选择放弃，会让太多的人失望，他们就会更无希望可言。”

　　撰稿／张 静(记者)

　　“早上被闹钟叫醒，踩着热带珍稀树种制造的实木地板，喝下一杯转基因豆奶……在沙尘暴的笼罩下发动你的大排量 汽车，来到熟悉的钢筋混凝土与塑胶组成的巨大方块里

……”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一定有一些事情在发生，而你全然不知。AnneKajir，刚刚荣获世界最高级草根环保大奖“戈德曼奖”的年 轻女律师告诉《新民周刊》：“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热带雨林孕育了数以百计的原生文化与独有物种。在全球木材需求的刺激下 ，非法砍伐公司像强盗一样为所欲为，应当发挥监管作用的当地政府却在暗地里鼓励他们这样做。60％的雨林已经消失或退 化了，原住民背后被枪顶着，不得不在出租土地的合同上签字，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如果有伊甸园……

　　新几内亚的面积如中国四川省一般大，位于新几内亚岛的东部，该岛拥有亚太地区面积最大的一片原始森林——天堂 雨林。

　　2005年底，曾有一支科学探险队深入到新几内亚群岛进行了15天的野外考察，在“天堂雨林”的中心位置，发 现了一个从未受到人类活动破坏的世界，目之所及尽是闻所未闻的奇异物种：新的蛙类、蝴蝶、橘面吸蜜鸟、世上最大的杜鹃 花，还有新几内亚60多年来发现的第一种新鸟类——布鲁斯克天堂鸟。

　　当一雄一雌的天堂鸟忽然出现在巨型花草围绕的露营地，雄鸟当着科学家的面向雌鸟舞蹈，炫耀织锦般光彩夺目的羽 毛，领队布鲁斯·比尔勒博士惊呆了：“此前还从未有人见过活的天堂鸟！如果有伊甸园，这里一定是地球上最接近的地方。 ”

　　Anne从小为“天堂”所护佑，食物、水源、木屋、衣物、草药、祭物、香蕉船、计数绳结、涂在脸上的颜料都来 自雨林，和那些原住民一样相信天堂鸟永远在风中高飞、无须落地。

　　“她是我的，我是她的。”Anne坐在我面前，不假思索地倾诉自己的归属感。今年32岁的她不像照片中那么丰 腴，紫檀色的肌肤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深色牛仔衣与黑长裤，挽着发髻，仿佛赶了很长时间的路，显得风 尘仆仆，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灼热。

　　Anne现在是新几内亚首都莫尔斯比港“环境法律中心”的执行总干事，也是巴国最高法院一个旨在停止外国伐木 公司大规模非法采伐森林案件的首席律师。

　　“我上大学的方向是刑事诉讼，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成为民间环保组织的志愿者。新几内亚有很多部落，人们不识字 ，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权利。我的工作就是去告诉他们，这片雨林的土地所有权是宪法赋予的，这对他们而言是闻所未闻 。”

　　Anne来到一个村庄，当地妇女拉着她的手示意：“你跟我来。”

　　“我看到的是一片被肆意砍伐后的死寂。残枝凌乱地掩在翻起的泥土里，溪水浑浊不堪，仿佛火山爆发后的废墟。我 有点不知所措：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学生。”

　　那名妇女不管她：“你读了书，就要去阻止那些伐木公司来破坏我们的家。”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慢慢变成一个环保律师的原因。我想为她、为很多与她有一样遭遇的人做一些事情。这名妇女的 官司已经快到尾声了，如果我们能赢，意味着一个最猖獗的破坏者将会被赶出新几内亚。”

　　潘多拉的盒子

　　在伐木公司垂涎当地森林之前，新几内亚的原住民是毫无疑问的土地拥有者，宪法承认97％的土地属于他们。然而 随着伐木公司的到来，其境遇一如当年印第安人被驱逐的现实版。

　　如今新几内亚80％的原木采伐经营权和出口由几家

　　“他们伐光了马来西亚大部分森林后，纷纷盯上了新几内亚大片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我们确信在新几内亚90％以 上的采伐都是非法的，因为伐木公司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按照该国的法律，取得传统土地所有者的事先知情和同意。”

　　2002年，巴布亚新几内亚政府发布命令，成立一个由林业官员、律师和土地权专家组成的调查小组，对一些新的 有争议的采伐许可证及其延长期进行独立审查。2003-2004年，新几内亚政府和世界银行曾委托独立调查小组对现有 的采伐项目进行审查，结果发现没有一个项目遵守了所有相关法律，很多项目还违反了环境条例。

　　“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伐木公司已经获得了新几内亚所有可利用森林资源的60％，现在又有10片土地租给了 这些伐木公司。如果伐木问题不获控制，也许在未来的5-10年，新几内亚所有的雨林将会消失。”Anne说。

　　新几内亚独特的生物多样性正受到推土机和链锯的严重威胁，很多物种已经被世界保护组织列为濒危物种。

　　“一般认为恢复一片森林需要35年，其实不是这样，可能需要几代人的时间。在一些被伐光的地区，树苗会再长起 ，但是天堂鸟、皇冠鸽不会再回来。”

　　破坏性伐木给原住民带来的后果更为可怕，他们数千年来以森林为依托的生活方式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英国“环境 调查机构”证实，非法采伐引起食物短缺、水资源供给告急，进一步削弱了当地的经济发展机会。

　　新几内亚西部省穆苏拉村的部落首领约翰·达奈耶说：“这伐木活动破坏了我们的河流系统，我们无法捕鱼，无法喝 水。它还毁了我们的生计，森林曾经是我们的‘一站式购物商店’，但现在却不是这样了。”

　　“原住民往往在没有任何法律咨询的情况下被欺骗签署了出租土地的协议。伐木公司承诺会给原住民更好的生活，修 建

　　对于那些不合作的原住民，伐木公司人员用全副武装的警察来恐吓。“他们和家人经常遭受到暴力和虐待，被武装警 察殴打，被关在小屋子里，甚至有一些地方，居民的房屋被烧毁，在入狱甚至被杀的威胁下签字。”

　　大部分原住民难言放弃。“不是没想过，但这是自己的土地、生命所依存的东西，放弃就意味着自杀。”

　　Kuwene就是拉着Anne的手去看伐木后现场的那名妇女。她曾勇敢地跟砍伐者对抗，结果被抓起来塞进一个 帐篷里遭到殴打。那些人临走前见她始终不肯屈服，拔枪向她身边的一棵黑棕榈射击，但是她倔强地回应：“何必向那些树开 枪，你们应该直接对准我。”

　　Anne讲述着，目光被液晶屏上新几内亚的人情风物所吸引。“Thiswoman，Thiswoman！(就 是这名妇女！)”她激动起来，双手捂住脸，大滴的泪水在眼角飞溅。“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都是我在法庭上所代表的 人。看到自己的家乡、同胞，我现在既高兴，又悲伤。”

　　黑幕

　　伐木公司怎么敢如此猖獗？Anne说：“在新几内亚，木材产业一直以来就是一支腐败的力量。巴政府与木材产业 长期以来存在着密切的利益关系。我们的问题就产生于原住民的权利被政府和跨国公司逐渐地蚕食，而且往往是通过幕后交易 进行的。”

　　一个调查委员会专门就新几内亚WawoiGuavi地区开采权非法扩张的问题进行了调查，指控先后的几任森林 部长涉嫌严重的渎职行为。

　　据记者了解，新几内亚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石油开采而非伐木。那么当地政府为什么要支持伐木公司呢？

　　“把大面积的森林砍掉的最终目的是得到土地以及土地底下的财富，进行矿业开采，或者大规模种植能产油的棕榈树 和大豆，伐木就像是开辟道路。对矿业公司而言，贿赂政府比较困难，而伐木公司有更直接、具体的介入方式去得到政府许可 。他们在一些政党选举时提供了大量的资金赞助。”

　　安妮认为政府只看重毁林开荒的短期利益，没看到随之而来的长期破坏。

　　“我们是富裕、独立、民主的国家。但是跨国公司通过抢夺我们的资源捞取大量利润，我们的人民却没有得到益处。 土地被疯狂掠夺，很少部分人获利，土地所有人因为无法维持生计而成为乞丐，这如何能称之为发展？有朝一日我们的资源被 掠夺一空，整个国家只能在国际上乞讨度日，这就是所谓的发展么？”

　　Anne目前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是在政府和原住民之间搭建一个桥梁。“一些伐木公司与根本不知情的原住民签订 土地租让的合同，我的工作是让这些合同作废，同时搜集很多证据展示给政府相关部门。政府出台的一些法律参考了我的报告 。”

　　她尽量推动伐木公司用一种更负责任的方式开采，而不是乱砍乱伐。“比如我的朋友刘芳，前段时间就进入雨林去做 生态林业工作。对每棵树都做评估，珍稀树种将被保护下来。有商业价值的树每一棵都先找到买家，谈拢价钱，才会被砍掉。 伐木公司砍掉一棵大树，往往要砍掉周围17棵小树，才能把巨大的原木运出去。但生态林业运用一个小型的流动锯木场，能 够把砍下来的树在空地上直接锯成木头。伐木公司每砍下一棵巨大的原木，每立方米成本不到2美元，却可以卖到400到500 美元。利润如此巨大，应该让原住民分到更多利益。”

　　1997年是Anne进入法律行业的第一年，她成功地在最高法院开创案例，迫使伐木公司向本土的土地所有者支 付一定的租用金。

　　Anne的调查多在极偏远的地区展开，唯一的交通方式是搭乘小型飞机。“机票很紧俏。飞行两三个小时后，还要 再乘香蕉船划到目的地。虽然官方语言是英语，但是各个部落都会有不同的语言。原住民的文化多样性令人惊讶，仅在新几内 亚现存的语言就有1000多种——是地球上现有语言的六分之一。”

　　在多年的诉讼生活中，Anne随时面临着人身危险。她不止一次地遭到过歹徒的攻击，家里的电脑也曾被闯入的盗 贼偷走，而电脑里存储着所有法律案件的文件。

　　“一天晚上我在睡觉，我的儿子和父亲在另外一个房间。一些人从阳台翻进我的房间，把我的手提电脑和公文包拿走 了。这不是偷窃，他们在楼下非常仔细地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电脑摆中间，公文包摆在上面，把我的手机、身份证、雇 员卡非常整齐地摆在一边。这是一个很强烈的警告：你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你自己，小心点！”

　　“伐木公司有很大的权力，给我变相设置了很多障碍。有一次我要乘飞机去做调查，已经拿到登机牌了，但当我要登 机时，他们把登机牌拿过去，当着我的面撕掉了。”

　　Anne经历过许许多多类似的威胁。“我会害怕，平时很注意观察周围有什么危险。但是除非他们把我抓起来，我 不会停止。如果我选择放弃，会让太多的人失望，他们就会更无希望可言。”

　　真正的英雄

　　“戈尔曼先生，朋友们——请接受这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问候！”4月底，世界的目光因为Anne“深入”到了 “天堂雨林”

　　“戈德曼环境奖”有“绿色诺贝尔奖”之称，美国旧金山慈善家理查德·戈德曼及妻子罗达·戈德曼于1990年设 立，以表彰在基层为环保作出重大贡献的个人。每年的获奖者将分享75万美元奖金。迄今已有来自67个国家的113人获 奖。

　　颁奖典礼在美国旧金山歌剧院进行。好莱坞动作明星、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在3500名来宾面前盛赞Anne 和另5位获奖者：“你们才是真正的动作英雄！”

　　“人家告诉我说得了这个奖，我当时连自己还不知道。”Anne如淘气孩童般做起鬼脸。“在我的国家，我从来没 有面对过这么多听众，站在他们面前，去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个仪式对自己来讲是一件很震撼的事情。”

　　新几内亚绿色和平组织的DorothyTekwie认为，“Anne的成就，对于所有专业人士和所有巴新律师 来说是一大讽刺。这些律师中很多人的谋生之道，就是为那些无所不为的外国公司辩护。这些律师在法庭上打击那些前来寻找 正义的本国人，全然不理会法庭外发生了什么。”

　　Anne有3个孩子，都是小环保人士，会像大人一样在Anne离开家之前拥抱她，很不放心地叮嘱：“你要保护 好自己。”

　　2005年，巴国一项新的森林法案取消了伐木许可证必须获得土地所有者同意的规定；同时还取消了国家森林管理 委员会中非政府组织的一个席位，取而代之的是木材行业的席位。

　　“事情正变得越来越艰难。10年前我们建议，政府应该针对非法砍伐做一些调查工作，但是在新的议案里，我们仍 旧在争取这一点。所幸新的森林法案尚没有通过政府的签字，我和其他关心森林保护的人还是有很多机会去阻止它真正成为一 项法令。”

　　对Anne而言，目前最需要解决的紧迫问题是先行动起来。“如果我们等到法律健全了再去制止乱砍乱伐，可能就 晚了，我们最急迫的是先停止所有的砍伐，然后再继续谈判。我们也在推动不同区域间的政府去加强合作。”

　　“我正在鼓励更多的大学生和居民参与到我们的活动中来。我像小白鼠一样，成为第一批试验者。我想让他们把这项 事业继续下去，像火炬传承一样，虽然我自己可能看不到卓有成效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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