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路长：古稀老人洒落几多泪

　　文/谢俊

　　从儿子被“打入死牢”的那天起，已经年过古稀的她就拿定了主意：她的生命有多久，就要按时探望儿子多久。她一 定要让儿子知道做娘的苦，要让儿子早一天醒悟，这个家不能就此沉没……

　　“我是缠绕在您弓背上的弦。弦再长，也长不过弓的覆盖。母亲啊!我要积蓄所有的力量，我要在箭簇上铭刻您渐渐 老去的足印，我要以最饱满的张力飞翔——

　　母亲啊!让我再一次偎依您弯曲的脊背，沿着向心于您的轨迹，做一次真正的飞行!

　　亲爱的母亲啊，让我以一枚叶子的名义，叩拜那曾经的一树深碧，寄一腔绿色的祝福，给——您!”

　　这是江西省豫章监狱服刑人员贺佳兵在日记本上写下的几句话。就在2006年5月14日——母亲节的那一天，在 监区举办的亲情帮教会上，贺佳兵声泪俱下，讲述了一个关于母亲的真实的故事。

　　无法承受之痛，糊涂儿竟犯下死罪

　　江西省赣中某县的车头镇，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宛如一处世外桃源，可由于山路崎岖难行，交通闭塞，贫穷就像一 座沉重的大山，封堵住了山民们渴望幸福的道路。朴实、憨厚的山民们背负着沉重的生活担子，一辈又一辈地与自然，与命运 艰难地抗争着。

　　贺佳兵，一个个头粗壮的年轻汉子，便是这座大山里土生土长的贫穷山民之一。在窘迫生计的压榨下，他最大的愿望 就是能够修一幢新房子，讨上一个好女人，然后就这么默默地过下去。

　　可是，一辈又一辈人无力改变的贫穷现状，几乎使这个汉子绝望。

　　贺佳兵在自家的灶台上恭恭敬敬地供上了财神爷，可不食人间烟火的财神却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好运。转眼之间，贺 佳兵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也只能傍着山坡顺势搭了一间土坯房居住栖身。1993年8月的一天，老牛一样劳碌一 生却无力挣来富足生活的父亲卧床不起，高烧不退，没过几天便撒手人寰。

　　贺佳兵清楚地记得，父亲弥留之际，紧紧握着母亲宋淑珍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我们就这一个延续香火的儿子，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让他成家立业……”

　　父亲的撒手西去，更使贺家雪上加霜，母亲宋淑珍终日苦闷，为贺佳兵的婚事愁眉不展。好在贺佳兵有一副强壮的身 体，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母亲于是四处托媒，磨破了嘴皮子总算给他说上了一门亲事。可女方坚决地说：“没有房子，婚事就 免谈！”

　　尽管如此，宋淑珍还是非常高兴，仿佛看到了贺家光耀门庭的希望正在冉冉升起。宋淑珍拿不出钱来请人建房，就和 儿子一起没白没黑地开山凿石。一年后，宋淑珍的腰身累弯了，三间木石结构的房子突兀地呈现在村人的面前。

　　新房子建成了，贺佳兵成了家，宋淑珍的身子却垮了。她头缠一块青帕，忍着剧烈的头痛，强扮欢颜，看着儿子把媳 妇娶进家门。

　　那一夜，她兴奋得老泪纵横。那一夜，她在丈夫的坟前哭到天亮。

　　结婚成家后，贺佳兵的心里始终积存着一个解不开的心结，特别是每次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仍为这个家忙忙碌碌的 时候，他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很多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地坐在屋后的小山上，闷闷地抽旱烟，苦苦地思索着摆脱贫穷的“捷 径”。

　　为了尽快“脱贫致富”，让一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贺佳兵背着母亲，与人偷偷干起了抢劫的罪恶勾当。

　　那是宋淑珍认为最不该出现的一幕，可是，它还是无情地发生了。2000年秋天，贺佳兵因参与4起抢劫，被江西 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押往距小县城二百多公里的江西省豫章监狱接受服刑改造。

　　儿子走了，留下了一个贫病交加的破败之家。媳妇的连声咒怨，两个孙女的悲声哭泣，像声声阵雷般不停地撞击着宋 淑珍的心。已经72岁的宋淑珍再也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阵昏厥，一头栽倒在冰凉的泥地上……

　　为早日探监，卖了粮食换路费

　　此后，家庭中的不幸也接踵而至。儿媳见自己的男人被“打入死牢”，看不到一丝活下来的希望，两个孩子嗷嗷待哺 ，婆婆又沉疴在身卧病在床，她一狠心，扔下3岁大的大女儿，把刚满两个月的小女儿丢到娘家，从此远走他乡，杳无音讯。

　　儿媳绝情地走了，宋淑珍却在悲恸中想开了。宋淑珍想：自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迟早要死的，而孙女还小，儿 子虽然令人生气，可毕竟是儿子，这个家的担子最终还得靠儿子担啊。一瞬间，宋淑珍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早一天 去监狱探望儿子。她要亲口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接受民警的教育，认罪服法，争取早一天出狱，娘老了，这个家还得靠你来 扛啊!

　　可是，小县城距离监狱二百多公里路，从未走出过大山出过远门的宋淑珍不敢想象凭自己这把老骨头能不能走到那么 远的地方去。但想法一在心里生根发芽，就长成了老人坚强地活下去的希望！

　　摆在宋淑珍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要种好庄稼，奢望有个好收成，卖了粮食去换路费。从此，宋淑珍与孙女相依为命苦 苦挣扎，在自家的3亩责任田里，迟暮之年的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老牛，担起了所有年轻人才能干得动的重力气活。春种夏锄 秋收，施肥浇水翻地——宋淑珍咬紧牙关，每一个脚印里都落满了辛酸的泪水和汗水……

　　一年多的时间里，宋淑珍如同自家的那盘沉重的石磨一样，默默地旋转着，旋转着。渴了，她用木瓢舀一口冷水；累 了，反过手，捶捶僵硬麻木的背……岁月真是漫长啊，有时站在自家屋旁的山坡上，宋淑珍的心就纷乱地生出了万般牵挂—— 那红日初升的远方，有他的儿子，儿子在等着她前去探望啊……

　　秋天到了，宋淑珍收割了庄稼，打磨出粮食，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从村子到集市有三十多公里山路，走上小半天时 间才能见到公路，花两元钱就能搭上车，可宋淑珍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她总是用背篓背着粮食，手牵着孙女，像一头负重的骆 驼，在曲折的山路上慢慢地挪行。每走一会儿，她都要找一块高地支撑着背篓喘喘气。一次，在赶集的路上，她突然感到心慌 ，手脚发软，一下子昏厥过去。“奶奶，奶奶，你醒醒啊——”要不是孙女的哭喊引来路人相救，她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乡镇的集市散得早，宋淑珍不得不赶在天明以前出发，往往卖完粮食就到了下午时分，人已累得四肢无力。

　　她舍不得买东西吃，哪怕是两毛五分钱一个的馒头。为了节省，每次出发前，她都随身带着蒸好的米饼子，供祖孙俩 充饥。

　　探监的钱，就这样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探监的希望，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燃烧起来。

　　400里探监路，挡不住浓浓母爱

　　第一次探监，是在2001年的初秋。宋淑珍将路费用手帕里外包扎了好几层，一大早给儿子煮了一兜鸡蛋，把尚不 懂事的孙女托付给邻居，就向着遥远而陌生的监狱迈出了第一步。

　　为了省钱，她一路上大都步行，夜晚和衣睡在马路边的屋檐下，饿了啃几口自带的干粮，实在走不动了才搭乘顺路的 货车。最后的30里路，她实在走不动了，眼前一阵昏眩瘫倒在了路边。幸好一位好心的司机将她搀扶进了车里。听完她的诉 说，司机流着泪，将她送到了监狱大门外，并帮着办好了接见手续。

　　马上就要见到儿子了，宋淑珍激动得不得了。为了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苍老，她伸开粗糙的松树枝一样的手指，一遍 遍梳理着稀疏花白的头发，尽量将它们理顺。

　　这是怎样的一次相见啊!一扇大玻璃窗将母子俩隔开，儿子的一声“娘”，叫得宋淑珍泪水扑簌而下。宋淑珍抬起手 背擦干眼泪，隔着玻璃几步远停下，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儿子。儿子痛悔得直捶自己的头。

　　宋淑珍这才拿起话筒哽咽地说：“儿子，你这个天打雷劈的孽障，那么多人家都被你这个不孝子害了！娘问你，你的 良心是不是喂狗了?你要让老娘为你送终啊……”宋淑珍不住声地斥责，这也是她心中的苦难在一次次地渲泄啊!

　　母亲老了，头发比从前更白了……贺佳兵看着，看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娘，儿子对不起您，儿 糊涂啊！娘，政府宽大了我，我一定争取早一天回家……”

　　宋淑珍几乎咬破了嘴唇，半天才说：“儿啊，你要听话，听警察的话，好好改造啊，家里不要你操心。”宋淑珍要让 儿子知道：娘虽然老了，家里担子再重，可眼下还能撑得住!儿子，你还年轻，无论怎样困难，你也应该挺过去!

　　宋淑珍实在讲不出多少该怎么做人的大道理，但这次探监，极大地震憾了贺佳兵那早已绝望的心。

　　本来一直破罐子破摔的他，内心涌起强烈的自责：要是自己再不努力，那还叫人吗?还怎么对得起可怜的老娘?

　　这是一次来之不易的探监，宋淑珍流着泪，带着满足，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贺佳兵站在铁窗里，望着母亲拄着拐杖 一步一瘸的背影，再次失声痛哭……

　　生命有多久，就按时探望儿子多久

　　其时，重刑在身的贺佳兵正陷入绝望之中。

　　在一个偶然的日子里，他认识了同乡张某。张某说，他的媳妇跟着人跑了。乍听之下，贺佳兵急火攻心，病倒在床。 经过监狱民警和医院大夫的精心治疗，病虽然好了，人却彻底地消沉下去。是啊，漫漫长长的苦旅，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从此后，贺佳兵破罐子破摔，因抗拒生产劳动还两次被关押禁闭。

　　当宋淑珍第一次来探监结束的时候，两眼无神的贺佳兵从禁闭室里走了出来。监狱警察考虑到这次探监是一次难得的 帮教机会，就及时展开了强大的心理攻势教育。一面是浓浓的母爱，一面是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贺佳兵感受着春风拂面般的 关心和帮助，一度冰封的心终于解冻了！贺佳兵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干出个人样来，让母亲一辈子受苦的心得到安慰！

　　果不其然，转过年来，正在田地里劳作的宋淑珍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监狱寄来的奖励通知。她不识字，愣眉愣眼地问 邮递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又惹祸了？邮递员笑着说，应该是喜报吧！宋淑珍匆忙扔下锄头，乐颠颠地向村子里跑。那一刻， 她的脚步轻盈起来。

　　宋淑珍找到识字的邻居，让邻居反复地念给她听。得知儿子比以前大有进步，获得了奖励时，她宽慰地笑了。那张慈 祥的脸上，像绽开了一朵饱经风霜的桃花；那颗不老的心里，从此种植下一个更大的心愿：每年秋天，我都要去看望儿子，让 儿子在希望中改造，在希望中实现生命的重生！

　　从第一次探监，到去年秋天的第四次探监，从大山走到监狱，又从监狱走回大山，这条路到底有多长?宋淑珍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生命有多久，就能按时探望儿子多久。

　　贺佳兵悔改后积极向上，严守纪律，经常超额完成任务，2003年初被减为无期徒刑；2004年，在一起同室罪 犯打架斗殴事件中挺身而出，及时制止了事件的恶化，得到了监区和监狱领导的高度评价。2005年，贺佳兵再次获得减刑 。

　　听到死囚儿子频频传来的喜讯，宋淑珍激动得泪流满面。她逢人便讲：“我儿子有救了，我儿子有救了！”而此时的 她，弯弓样的背更佝偻了，头发彻底白了。如今，她正在满心喜悦地为今年秋天的探监忙忙碌碌而又开开心心地做着准备。她 坚信，她今年看到的，会是一个更加成熟更加稳重的儿子！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6年8月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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