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衡著名文化学者，现居伦敦
英国前桂冠诗人贝杰曼，临死有惊人之言。人问他一生有何遗憾，诗人说：“恨做爱做得不够。”比他“升华”一些
的，是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大师巴尔特。他有名言：“钱要有点，无须太多；名要有点，也不必多。不嫌多的是闲暇时间。”这
话坦白得妙，人何必为名利牵绊。但巴尔特是主张“文本性感”的，读美文，写美文，会有性高潮一样的快感。这
样的人，所
谓闲暇，恐怕是指在妙笔生花写文章吧。
从1995年开始，每年十一月，北意大利都灵市举行“慢食(SlowFood)美味大赛”，对抗正在征服全球
的美国式速食文化。大展厅有世界各地来参赛的560个摊位，世界各地的食客游客蜂拥而至，门票30美元，看到好吃的尽
管吃，半夜11点依然灯火通明。意大利人一向讲究烹调，享受生活。但北意大利皮德蒙地区是意大利经济的火车头，向来看
不起南意大利人的闲散，好几次闹独立运动。现在却腾空菲亚特公司的一个大厂房，弄这个奇特的美食节，可见风气之变。
参赛的摊主，来自世界各地，从莫斯科到新西兰，当然大部分还是来自意大利。参观者品尝时，听摊主讲制作工艺：
要晾多少年，才能风干出提琴一般的火腿；要挂多少月，才能酿出颜色艳如桃花的干酪。于是吃的人，就慢慢细细品味，一个
个摊位吃过去，这一顿当然要吃上若干小时。
最后一天，要评出十五个奖项。到这个时候，好吃客才明白主办者的政治用心：这是一批环境保护主义者想出来的招
数：一位土耳其养蜂人小心保护某濒危蜂种，他的蜂蜜当然有异香；一位墨西哥农民细心恢复了传统香草的培植，这当然比产
业化农场供应的好。所有参赛者都强调说明，我的慢工细活手工制作法，在这全球化大工业时代，绝对亏本，在这里，越亏越
光荣。
“慢下来，慢下来，讲讲生活质量”，似乎已经成为欧洲许多地方自发提出的口号。欧洲许多小城市的中心区早就回
到“自行车化”，现在阿姆斯特丹等大城市也回到自行车化。
不过，相反的意见还是有的：欧洲失业率居高不下，工会抗议说，慢下来已经变成停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讲什么细
细品味慢食文化，纯是富人无聊生事。医学界也有不同意见：过长工作时间，速度太快，固然会引起职业病，但是统计证明，
工作时间较长的民族，平均寿命也长。
我个人觉得，规定工作时间，规定退休年龄，都没有解决“闲下来干什么”这个决定生活质量的关键问题。须知，这
个社会绝大部分人不是艺术家，甚至，绝大部分人，没有一个自得其乐的业余爱好。全民写诗，早已是中国乌托邦实验中最怪
异的一章。如今的诗人都知道：若要写得好，先要写得少，所以必须到啤酒桌上去找诗人，正如必须到咖啡馆里找哲学家。
若不是想到金钱与生命之类的俗事，我建议我国文学界，也仿照意大利美食界，设立一个“慢写文学奖”。意大利多
厨师，中国多文人，也是物得其所才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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