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专栏·从前
董桥香港著名作家
南京董宁文寄来《我的书房》的目录和书中几篇文章的校样要我给这本新书写序。这位董先生主编《开卷》杂志多年
，每期都寄来给我看，偶然也选登我写书写人的随笔，有
事没事还通通信，算是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了。姓董的人不多，人海里
结交一个是一个，总有几分万壑惊雷的喜悦。这些书房文字好像都先在《开卷》上发表，董先生年前好像也约过我写，我拖了
些时日没有交卷：“我的屋子，也叫作书房？”高莽先生远远一声感叹，寒舍远远响起了回音。
访书的雅趣远比藏书的书房好玩。书房书斋书室从来都带着布尔乔亚高档的情味，万一再起一个典丽的斋名，就算只
起在一枚古旧的寿山青田石章上，那也是华美的颓废了，恰似黄裳先生说的“纸上烟云”。黄先生的“断简零篇室”、“梦雨
斋”、“草草亭”、“来燕榭”难得都浮沉在几番政治的血腥风雨之中，蓦然回首，依稀撩起的依然是空阶雨滴的无据和西风
梧桐的惦挂。
英国经济学大师凯恩斯早年爱买古旧典籍，发起成立书会BaskervilleClub，步入中年一度苦苦集藏
伊丽莎白一世和斯图亚特王朝时期的英国文学经典，说那是不朽的瑰宝。剑桥有个图书馆馆员告诉我说，凯恩斯一生藏书几万
卷，原先是分开收存在三处宅院，二次大战结束原想集中贮藏在GordonSquare大宅的二楼大厅，还买下几居房子
打通扩大空间，不料一九四六年六十三岁辞世，那批藏书大半也就捐给剑桥大学英王学院了。“凯恩斯最想有个够大的书房，
到死都没有！”那位馆员一脸阴霾。
一九七七那年，英伦爱书藏书的人都在读A.N.Munby的新书《EssaysandPapers》。这位大
学问家正是剑桥英王学院图书馆馆长，亲手整理过凯恩斯那批藏书，我的英国旧书商朋友JamesWilson认识他，说
他家没有书房，说他的家就是他的书房。他写典籍源流不好看，写猎书奇缘最生动。书中有一段写十八世纪银行家DawsonTurner
替他妻子的蚀刻画装裱成十二本册页，曼比竟然买到了特纳自家留藏的一本，一时冲动又送给了一位文物专家，悔恨之余，有
一天到CecilCourt一家旧书店跟老板诉苦。“等一等。”老板听了匆匆到地窖里拿出一本来，曼比眼前一亮，立刻
买了。他吩咐老板万一再碰到一本千万给他留下：“有个朋友想要！”老板一听又说“等一等”，匆匆又到地窖里捧出一本来
。“别再这样折腾了，”曼比说，“那九本我全要了！”话一出口，他自觉唐突：十二本两百年前的稀世册页他已然弄到了三
本，还指望什么？
董宁文主编的这本《我的书房》登了一张谷林先生杂书乱着的书房照片，我看了真有回家的感觉。八十五岁的老先生
说：“我遵宁文的吩咐，附上照片，不知哪一位看了能帮我出个主意！”依我看，谁都出不了主意：天下青山都是一簇簇乱长
起来的，整齐了反而减了妩媚；老先生几十年集藏的图书这样蓬蓬茸茸才好看，衬得起案头那盏孤灯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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