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意外死亡拯救父亲灵魂

　　本报特稿/记者印嘉珍

　　悲惨家庭

　　1995年深秋的一天晚上，在上海普陀区交通路上的一家饭店里，十几名男子正在群殴，锅碗勺盆碎成一地，其中一人被当场打死。此案经过法院审理，于1996年11月21日，以流

氓罪判处饭店主人赵长根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法院认定，因被害人向赵长根催讨一千元，赵便纠集了十余人到饭店，并指使他人对被害人殴打，致使被害人严重颅脑损伤，中枢神经功能衰竭死亡。

　　入狱后，赵长根坚不认罪不断申诉，他为自己辩解道：当初自己仅仅为打架的双方牵线搭桥介绍了一笔土方工程的业务，生意做成后，一方认为少得了一千元的利润与对方起了纠纷，当天双方都纠集了一帮人在饭店打架，等自己赶到饭店时，现场已一片狼籍，尸体横陈。然而，申诉被一次次地驳回，他锲而不舍，先后写下了5万余字的申诉材料。

　　然后，他哪里想得到，又一场惊天人祸正向他和他的家庭袭来。

　　赵长根生有一女一子，在他判刑入狱后，饭店由儿子经营，不争气的儿子却因抢劫被判刑10年。唯有女儿是他的骄傲，27岁的女儿赵艳学习好人也长得漂亮，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后，又考进了上海交通大学法律系专业，后被英国皇家首创咨询公司上海分公司聘为项目顾问，在她事业有成的同时，丘比特之箭也射中了她，她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男朋友是位出色的音乐人，双方已约定好2001年国庆节结婚。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2001年6月9日是星期六，公司要他女儿加班，她欣然从命。下午3时许，她加班结束准备回家，就在繁华的淮海路候车时，突然，正在施工的一座大厦上掉下一根数米长的金属架，直接击中了她的头部，鲜血从她头上喷涌而出，其状令人惨不忍睹，一个年轻灿烂的生命瞬间香消玉殒。

　　施工大厦上方的墙面被砸出一个大缺口，在一百多米的高处，塔吊的吊钩伸出了防护栏，掉下来的金属架就是在往上起运的吊钩上滑落的。由于该工地的防护栏与施工墙面间距很小，地面又没有防护设施，而事故现场与公交车站的距离不足20米，所以，事故看似偶然其实必然的。

　　再说惨剧发生的这天，赵长根的妻子早早做好了丰盛的晚餐，等着女儿回家吃饭，可是等到天黑等来的却是女儿的噩耗，她当场昏了过去。在她心中，女儿是她的天，丈夫是她的地，现在天也塌了地早陷了，她也疯了。

　　而身陷囹圄的赵长根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却浑然不知。6月13日，赵家十多名亲戚包括赵艳的男友一同来到监狱，按照规定，家属探监不能超过2人。赵长根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心里就有不详的预兆，只见赵艳的男友“扑通”一声跪在跟前：“爸爸，我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的女儿，今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使在场的警察也动容。天使般的女儿已经不在了人世，赵长根只感到两眼一黑，趁人不备一头撞在了墙上。

　　赵长根在床上躺了3天也哭了3天，手里紧紧攥着女儿曾经写给他的一封信，字迹已被他的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我最亲爱的爸爸，你身体还好吗？妈妈现在既难过也恨你，你好不容易把一家子搞到上海，居有定所，我们是多么地高兴啊，谁都不难看出你的能力，你将使我们家幸福无比。但你有了钱却花天酒地，结交的朋友良莠不分，以致招来牢狱之灾。你应当是个成功者，但你却失败了，假如这个失败是因为妈妈和我太爱你的话，那么，这种爱就是一个错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每个月我会风雨无阻地来看你。对你这次判刑，我和妈妈都不怪你，因为我们都在现场，我知道泪水挽救不了我最亲爱的爸爸，女儿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让你早点出狱。”赵长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女儿的信，往事就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清晰地回放——

　　热血少年

　　1966年，当一首“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革命歌曲唱遍祖国大地时，年仅17岁的上海少年赵长根热血沸腾了，“我是热血男儿，应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父母的反对拗不过他的执着，最终只能含着眼泪送他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在火车上，邻座的是一位文静秀丽的女孩，交谈中，赵长根得知女孩叫韩小萍，今年才16岁，是干部子女，又是独生女。共同的志向，使两颗年轻的心贴得更近了，以至于4天4夜的旅程，他竟感到太短了。

　　到了新疆后，赵长根与韩小萍被分配在同一个建设兵团，他们的工作是建造公路。娇小柔弱的韩小萍显然很难胜任艰苦的野外工作，于是，赵长根常常帮助她。终于，两颗年轻的心擦出了爱情的火花，1972年，23岁的韩小萍与24岁的赵长根结下了百年之好，没有聘礼也没有嫁妆，两张床合起来就成了他们的新房。从此，他们共同为祖国的边陲修筑公路，那些公路都凝聚着他们青春的血汗。

　　1974年，他们的女儿赵艳来到了人世。女儿的到来，给这个安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的家庭带来了无穷的欢乐。由于工作是流动性作业，居无定所，于是，父母的肩膀就成了女儿的托儿所，今天住茅屋，明天住帐篷，而乖巧的女儿从来不给父母添乱，父母视她为上天恩赐给他们的天使。两年后的1976年，他们又添了一个儿子。

　　1980年，小赵艳在新疆上了小学，一年后，父母又辗转他处工作，小赵艳不得不转学，以后，频繁的转学给小赵艳的学习带来不便。为了女儿能安心读书，赵长根夫妇忍痛将女儿送回了上海，父女分别时，小赵艳拽着父亲的衣角号啕大哭“我这么听话，你为什么还不要我”，父亲抱起女儿哽咽道：“上海有好吃的东西，还有高楼大厦。”“我不要好吃的东西，我只要和爸爸在一起”……连哄带骗，赵长根含泪割下了心头肉，但女儿悲酸的哭叫声时时刺痛着他的心。

　　转眼，小赵艳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不仅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漂亮、高挑，而且读书成绩名列前茅，但由于她户口不在上海而不能在沪读高中，而赵长根夫妇又没能力将户口迁回上海。为了女儿的前途，赵长根夫妇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用半辈子的辛勤劳动而得到的生活保障，夫妻双双辞职，将一家4个人的户口迁到了江苏张家港亲戚家里。

　　1987年，赵长根夫妇带着女儿来到了张家港，夫妻俩靠打杂来维持生计供女儿读书，赵艳也没有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高中毕业后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学院，她非常懂事地对父母说：“你们为了我放弃了下半辈子的生活保障，等我有了工作后，一定服侍供养你们一辈子。”

　　1991年，赵长根夫妇也回到了上海，在家里开了一爿小饭店，夫妻俩起早贪黑，把小饭店经营得生意红火，家里的经济状况逐渐有了好转。

　　赵艳大学毕业后，又考进了上海交通大学法律系进修。父亲被判刑后，她萌生了要当一名律师的念头。但家庭经济的重担又使她必须边工作边学习，2001年1月，赵艳凭着出色的英语会话能力，在众多的竞聘者中脱颖而出，被英国皇家首创咨询公司上海分公司聘为项目顾问。与此同时，赵艳也找到了生活中的另一半，她与男友约定国庆节结婚。但飞来横祸，使年仅27岁的赵艳还没享受到人间的幸福和婚姻的美妙时，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友情操作”

　　赵艳追悼会那天，赵长根父子经监狱批准也前往参加。当女儿的遗体被推进悼念大厅时，赵长根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紧紧抱住女儿的遗体哭喊道：“宝贝女儿，爸爸对不起你，让你过早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是我混，是我害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姐姐，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你怎么就舍得撇下我……”凄惨的恸哭使得追悼会无法进行下去。追悼会后，经过亲戚朋友的商量，最后确定由赵长根的弟弟全权处理赵艳善后事宜。

　　肇事单位上海某装潢工程有限公司，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2001年7月7日，肇事单位给赵家写下《承诺书》。《承诺书》说：肇事方愿意为死者母亲户口迁入上海，和死者的父亲减刑问题，作出积极努力，并协助家属开展工作，最终以政府决定为准。

　　人死不能复生，赵家面临的最现实问题也就是户口和减刑，在有了这份《承诺书》的情况下，当天双方签定了《最终协议》，协议载明：肇事单位在善后问题处理上始终表示依法友情操作，对此家属表示感谢，并要求司法部门不要追究肇事者的刑事责任，肇事单位一次性赔偿45万元。

　　根据我国《建设工程安全生产管理条例》第30条规定，在城市市内的建设工程，施工现场应当封闭围挡，对可能造成损害毗邻的人和物的，应当采取专项防护措施。而肇事单位的塔吊臂已超出防护栏伸向人行道并作业。显然，已违反了安全生产的有关规定，而根据我国《刑法》规定，违反安全生产规定，造成重大伤亡事故的将追究刑事责任，刑期在3年到7年之间。

　　当赵长根得知上述处理结果后，心痛的感觉已不能言表，他想起女儿曾经在信上说过“女儿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让你早点出狱”，难道她的能力就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吗？自己的减刑竟然要用女儿的生命来交换。为了对得起女儿在天之灵，赵长根不得不接受这份沉重的“馈赠”。其实，赵长根哪里知道，这是一份根本无法兑现的“馈赠”。

　　我国《刑法》第18、19条规定，罪犯在服刑期间，只有认真接受教育改造，确有悔罪或立功表现的，才可以减刑。而减刑必须由执行机关向中级以上的人民法院提出减刑建议书，法院应当组成合议庭进行审理，对符合减刑条件的，裁定予以减刑。非经法定程序，任何个人或单位不得行使减刑权利。所以，肇事单位承诺为赵长根减刑，纯粹是一场荒诞无稽的闹剧。

　　震撼心灵

　　赵长根在监狱里望穿秋水也等不来减刑的消息，而妻子的户口也迟迟没有动静，他整天焦躁不安。细心的监狱干部发现了他的情绪后，对他耐心解释了《安全生产法》和《刑法》的相关规定，他听了解释后，既愤怒又无奈——肇事单位乘我家破人亡之际，用一纸《承诺书》来愚弄我，但我身陷囹圄又怎能奈何得了他们。

　　赵长根万念俱灰，此时，儿子破天荒地给他写了信：“爸爸，我知道你和姐姐的感情最深，这辈子我是无法替代的……姐姐的死换回了我的懂事和成熟，当然，我知道这个代价太大太重，但我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请你千万不要灰心，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妈妈还需要你去安抚呢，等我出来后，一定做个孝子，为姐姐替你们养老尽孝……”儿子的话给了他心灵巨大的震撼，一条鲜活生命的消失会给家庭造成巨大的痛苦，也会使活着的人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规划自己的坐标。从此，他再也不提申诉，而是认真接受教育服判改造，自觉遵守监狱纪律，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积极协助管教维持改造秩序，他决心通过优异的表现来争取提前出狱的机会。

　　监狱对犯人的改造表现，分为五个等级给予加分鼓励，A级为10分以上，B级8分，依次类推，凡累计加到45分，表扬一次，90分建功一次，只要得到两次表扬、一次建功，即有资格参加年度劳改积极分子的评比，凡被评上劳改积极分子的就可以得到减刑的机会。从2001年起，赵长根先后12次受表扬、5次建功、3次被评上劳改积极分子并3次减刑累计3年半，在这期间，他还被任命为生产组长和学习组长。

　　2005年5月29日上午，已经服刑九年半的赵长根终于提前释放了，当他跨出监狱大门，呼吸着新鲜空气时，重获自由的兴奋仅在他心里一闪而过，充塞在他心头的满是沉痛和愧疚。当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跨进家门时，眼前的一幕使他惊呆了——还不到55岁的妻子已一头白发，两眼呆滞无光，嘴里喃喃自语“女儿还不回家吃饭……”她的思维一直停留在2001年6月9日这个黑色恐怖的时刻。顿时，痛心、内疚、自责、酸楚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跪倒在妻子面前失声痛哭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目前，韩小萍已到了退休年龄，与他们同去新疆的知青都迁回了户口，享受政府的

　　面对记者的采访，韩小萍始终就一句话：“没有了女儿，这辈子都不会开心。”

　　记者发稿前，赵长根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在工商局已注册成立了一家公司，取名为“永艳”，意为永远纪念心爱的女儿赵艳。他说，我要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劳动让妻子的晚年过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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