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同学”看汉语污染

2014年05月23日12:25  新闻专栏  作者:陶舜  

  近日网曝江苏建湖县住建局干部焦某在歌厅搂抱小姐不雅照。焦某称“我抱的是我女同学,不是什么小姐。”5月22日该县纪委回应:经查,焦某搂抱的女子是歌厅的一位陪酒小姐,焦某已被免职。

  网 民纷纷调侃“女同学”,各种造句,让“女同学”情何以堪?媒体忧心忡忡:别让“女同学”成下一个被毁掉的词。其实,近代以来诸多历史变迁,时时处处都在毁 词不倦,明显躺枪的有“母亲”“小姐”等词,相对隐蔽的一点的还有“科学”“革命”“改革”等词。在污染汉语的大染缸里,“女同学”并不孤独。

  被污染的汉语

  对于汉语的污染问题,近年已有一些讨论文章,下文将适当引述。但所谓汉语的污染究竟指的是什么,不免因人而异,比如外来词、网络语,有些人认为是污染,有些 人不认为是。为方便讨论,本文从较宽泛的角度来描述它,剔除日常的错讹和新词的争议,着眼词义,凡褒义、中性的词语,经大量使用,词义转为贬义的(包括官 方认定绝无贬义而民间认定严重贬义的语义分裂现象),认定为被“污染”。

  四川作家冉云飞曾归纳出一份180个条目的“特别词库”,其中有“牺牲”“先进”“道德楷模”“公仆”“红卫兵”“学习班”“别有用心”“一小撮”“德艺双馨”等词,透过这些原有词义与现实意味时常存在错位的词语,一部当代史活灵活现在眼前。他认为,这些特别词汇有几点共通性:一是语言暴力;二是有极强的排他性;三是自我圣化;四是欺骗盅惑;五是比傻表演;六是军事语言特别多。

  冉云飞今年1月16日将这篇写于2007年的文章贴上其微信平台“冉氏艺文志”时,特别加了按语:你在用什么语言说话与写作,你就在受所使用语言的先天规定,而进入了一个无法超越的“楚门的世界”,不可不慎;真正干净的汉语,要从不受官方汉语污染开始,这一点对所有运用汉语的人都任重而道远。

  商业宣传也一样,不过商业宣传并无强制接受性,受众可以拒绝接受甚至抵抗,常常面临媒体及公众批评,污染伴随着自我清污。污染还来自使用者未经审视的习惯性 沿用,比如母亲一词,原指亲生母亲,但这个词被比喻性地用于政治宣传,被“祖国”征用以后,相当程度上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有些知识分子认为这也应该算是 一种污染。

  语言腐败及其后果

  一般知识人对汉语被污染的痛心主要着眼于人文,经济学家张维迎则把汉语的污染引入公共政策的层面进行反思。为此,他还提出了一个词叫“语言腐败”。他这篇《语言腐败的危害》2012年4月发表于经济观察报。

  先来看他下的定义:所谓语言腐败,是指人们出于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随意改变词汇的含义,甚至赋予它们与原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义,忽悠民众, 操纵人心。语言腐败的典型形式是冠恶行以美名,或冠善行以恶名。轰轰烈烈的重庆“打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黑社会”本来指的是有组织的犯罪活动,无论 任何社会,打击此类犯罪活动都是正当的,很少人会反对。但我们现在知道,在重庆的所谓“打黑”运动中,“黑社会”可以扣在任何当权者不喜欢的人和企业头 上,所以“打黑”变成了“黑打”,变成了侵犯人权和私有财产的政治行为。

  此外,奥威尔的作品《一九八四》提供了许多经典的例子:专门制造假新闻的部门被冠名为“真理部”;监督、逮捕和迫害异己人士的秘密警察被冠名为“友爱部”;发动战争的部门被冠名为“和平部”……真理就是谬误;和平就是战争;无知就是力量。

  回到现实中,他分析:当某个官员说他是人民的“公仆”时,他实际上可能是说,权力在他手里,你得听他的。以“改革”为例,它的本意是废除计划经济体制、建立 市场经济的措施,改革意味着政府要放松对经济的控制,给百姓更多的从事经济活动的自由。但最近几年,一些政府部门却把加强政府对经济的控制、限制商业自由 的反改革政策称为“改革”,甚至是“进一步深化改革的措施”。这两年民间对“改革”话语的反思,一定程度上接续了张维迎的这个观点。

  张维迎认为语言腐败有三个后果。

  一,严重破坏了语言的交流功能,导致人类智力的退化。文章越来越变成口号的堆砌,我们越来越习惯于以权压人或简单顺从,而不是以理服人和平等讨论。比如同一个文件中,以X为主导,以Y为主体,以Z为基础,但谁也说不清楚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一个工作报告动辄一两万字,还要有人再写出数十万的辅导材料,仍然让人不知所云。这是人类智力和物质资源的双重浪费。

  二, 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要让一个说假话脸不红的人干坏事时反倒脸红,实在是太难了。我们的官员腐败如此严重,我们的假冒伪劣产品如此之多,我们的社会道德 如此堕落,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成天假话连篇的官员,在接受贿赂和以权谋私方面是不可能有道德约束的。潜规则在我们社会之所以如此盛行,一个重要原因是语言 腐败。语言腐败使明规则形同废纸。

  三,语言腐败导致社会走向的高度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语言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传递社会运行状态的信号,在语言严重腐败的情况下,信号就会严重失真。

  恢复语言正义:汉语的清污

  怎样才能从受污染的语言中破门而出?美国加州圣马利学院英文系教授徐贲提出了一种“细读”法。他的文章2010年6月发表于东方早报,标题是“评《第三帝国语言》:被洗脑比无知更可怕”。

  文章说,“细读”要求读者先搁置自己的立场和想法,从写作者的角度看看他说的是否有道理,评估文本是否能够自圆其说、言之有据、论之有理。逻辑是评估的关键 部分,但并非全部。“细读”还要对文本的内容有所思考和判断,看它是否符合普遍道义原则,如尊重他人的自由、平等和尊严。说理反对极权宣传的理由不仅是因 为极权宣传无逻辑、非理性,而且更是因为极权宣传的目的是帮助维护一种专制、排斥、迫害、不民主、非正义的政治、社会制度。“细读”的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文 本阅读者,而是一个以价值判断积极介入公共生活的独立思想者。

  饱受德国纳粹迫害的犹太人学者克莱普勒(Victor Klemperer)在记录纳粹德国话语的《第三帝国语言》(The Language of the Third Reich) 中,揭示了一个陷千百万人于比无知更可怕境地的极权国家。主宰这个国家的是一种渗透到每个普通人日常语言和思维方式之中的官方宣传。德国媒体和宣传所使用 的语言并不仅仅是呈现在意识层次上的词汇、概念和说法,而且更是一种在下意识层次诱导和左右普通人思维的毒质话语。像是很小剂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觉中毒杀 人自发独立的思想能力。德国汉学家顾彬说,从1933年希特勒上台到1945年下台这十二年,德语遭到了污染、歪曲,德国作家们不得不要重新学习德语。

  对汉语的清污,还有另一种刚直的向度,即推动汉语真正的“自我完善”。学者、自由作家余世存多年来用力于此,他怀抱远大,创立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1年 起主持“当代汉语贡献奖”,表彰对当代汉语作出杰出贡献的机构和个人。力图从经济学、社会学、文学、大众文化学、历史学、哲学、政治学等多学科的角度对当 代汉语进行还原。这项工作成绩如何呢?迄今为止,获奖者有北岛、李慎之、王康、周星驰、王力雄、张思之、胡平、蒋彦永、陈子明、孙世祥、高尔泰、野夫等 人,而曾被提名的还有毛喻原、秦晖、张远山、高行健、南方周末、陈桂棣、春桃、杨小凯、朱厚泽等人。

  从名录来看,这是一个“当代汉语贡献”式的笔阵。汉语的污染与自我清污,在历史的车轮下交锋。汉语的命运,不在别处,此时此刻,它握在每一个“我”手中。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汉语 污染 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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