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生|狱警赵志刚: 不能奋身一跃

2014年08月11日14:14  新闻专栏  作者:《人物》杂志  

  文|鲸书 编辑|赵涵漠 摄影|周裕隆

  又有犯人出狱了,亲戚朋友一大帮人,在监狱门口拖串鞭炮,缩着手点燃,一扔,噼里啪啦一通炸响,满地碎红纸。监狱外墙4米高,上面扎着啤酒瓶的绿色碎玻璃,围着铁丝网,铁丝上挂着一只小麻雀的尸体,已经干枯了,好像随时会碎成粉末被风吹走。狱警赵志刚杵在监狱二楼的小窗户上望了望,“犯人们都有出去的时候呢,我们搁这就是无期。”

  他回到座位,继续记监狱里的“青菜粉笔”账。风一吹,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刮进来。

  与赵志刚共事了16年的狱警们都不知道,他有一套淡黄色、“特别侉”的风衣,他只在与“我音乐圈”的朋友们喝酒时才穿出来。“音乐圈”的朋友指音乐老师、琴行老板和酒吧歌手。最牛的一个,是“二手玫瑰”乐队主唱—的朋友,没有专业乐手。天赋、机遇、胆量、勤奋,成为职业乐手的考验太多,他们都是被筛掉的、不得志的分母。

  14岁起,他疯狂地迷上齐秦,一个遥远的、来自陌生岛屿的声音。他梦想组乐队,混北京,出专辑,成为“音乐圈”的人。现实是,他如今38岁了,自打警校毕业分配到黑龙江一座小城的监狱后,除了偶尔出差,他从未离开过小城,从未去过北京。

  曾经的音乐青年被琐碎生活磨平。赵志刚仍旧喜欢“美得让我这心吧,软软的”东西。可其实他觉得自己和身边每一个上班怕犯人逃跑、下班喝酒撸串抱怨体制抱怨待遇的同事已无任何差别。他们的脸和肚子一起,逐年肥软松弛。

  他仍狂热地爱好音乐,监狱节庆只能唱“特别正的、祖国母亲啊长江黄河”,同事不擅长也不喜欢,就他认真对着屏幕上的词,微闭着眼,手捂在胸口,沉浸投入,一字一句。

  同事撺掇他去参加选秀,“一个说成了给我当司机,另一个就说那我当保镖。”他仔细看完《中国好声音》,着重和哈尔滨籍的选手做比较,觉得自己不仅老,还是“业余中的业余”。

  仅有的舞台只是监狱的文艺汇演。往年经典节目是男犯人跳舞,戴假发、穿大红裙子,扭一下,底下就吼炸了。有一年,赵志刚自告奋勇,跟犯人们排练,唱零点乐队的《粉墨人生》,“唱出来!要有激情!”5个犯人穿着囚服,他穿着“可帅了”的警服登台,拿了全区第一。

  他的人生也不是没经历过岔路口,发小儿周裕隆如今生活在北京,成为职业摄影师和画家,给赵志刚带回去过打口带,讲美术馆和二环路,告诉他这里有大把的机会。赵志刚一心憧憬,萌生了去北京“唱唱歌,搞个乐队啥的”想法,还给乐队起了“可土可土”的名字。

  但是梦想离生活的距离真够远的,父母的意志、结婚了、儿子出生了,38岁的赵志刚不能奋起一跃的理由越来越多。不过,作为当地涤纶厂的子弟,朋友们大多只能在濒临倒闭的厂子接班,他却因为上警校赶上最后一届包分配。

  大家都挺庆幸,去北京的梦想奢侈且不合时宜,他挣扎了下,就“踏踏实实过吧”。

  现在,他生活里唯一的高分贝就是“积极改造!重新做人!”的口号声—从1000余名男性犯人的嘴里吼出来。早操后,犯人进车间,同事埋头刷网页,办公室骤然安静,整栋楼悄无声息。

  赵志刚的工作内容从批改犯人们“重大会议和讲话精神的学习心得”,劝探监的家属别再哭了,到财务。儿时两名玩伴因抢劫被关了进来,他难过、尴尬,避免跟他们打照面。

  监狱在小城外一座山脚下的村口,下班回家,他得爬上一条农田小坡。路上没人,他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放一张2000年的专辑,RidingWith theKing。坡上一茬茬高粱和苞米,感觉人“轻飘飘的,啥也不想,高兴”。掐着表走13分钟,能刚好赶上一班进城的火车回家。老式“东方红”,车头有俩大灯,“哐哧哐哧”地响。那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他天天去小饭馆“整几口”。“我就想,这喝着有啥意思?这辈子就这样吧。”最多一次喝了近两斤白酒和十来瓶啤酒,从饭馆出来,气温零下10多度,风一刮,他犯恶心,把胃吐空了,趴在雪地里,对着自己温热的呕吐物嚎啕大哭。

  前年,赵志刚决定在业余时间开一所艺术培训学校,有一点想向梦想靠拢,但更重要的仍是改善物质生活。“学校”只有20平方米,光线阴暗。最大的一笔开支是一架6000块、盖着天鹅绒布的钢琴。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这辈子总得干成一件事儿”的欲望,跟犯人“学了几个特别牛逼的指法”,认认真真读大开本音乐教材,1937页。

  尽管这个小小的幻境仍得屈从现实—00后的学生根本不认识他喜欢的郑智化,只想学日韩组合的歌—他根本没听过。

  有时候夜深了,老婆孩子都睡了,他心里烦闷,摸索着起身,不开灯,在客厅打开DVD,借着电视的蓝光小声地唱。他喜欢黄霑,喜欢听《沧海一声笑》。

  赵志刚小心翼翼地回忆往事,得知“能上杂志”,他惊喜和谦虚得近乎羞愧,反复问记者,我是不是说得没啥意思,够写一篇吗?

  离开老家的念头仍旧不时蹿出来,抓得他心里难受。因为单位年终任务紧,2013年底,他错过了期待已久的张楚在北京的音乐会,他强调,“是不插电的。”最近他在加班攒年假,争取8月份,一定去次北京。“跟他们交流,啊不,学习学习,合个影就好了。”又担心,“我谁啊?人家大师肯定不会理我。”

  赵志刚清楚地记得很多年前的冬夜,他与朋友们喝得大醉,躺在雪地里。春节,烟花一点点炸裂在小城上空。他开始唱齐秦的《往事随风》,冰粒一点点在他脸上融化,那时,他觉得自己唱得真好。

  ▎本文首发于《人物》2014年8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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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人物杂志 狱警 第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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