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观察家 王宁
能一心一意地面对过去的伤疤,是因为伤口已经不再疼了呢?还是因为你终于能忍住了?
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已经盘旋了很久。人,要有了怎样的洞彻,才能从悲观里落落大方地走出来?且不留痕迹?每当我采访到一个在磨难中独自坚强着的个体,我就不可遏制地想起这个问题。
他们中,有的因为误判错过了十年的光阴,有的苦熬了25年只为求得一纸清白,有的在一架客机的失联中失去了爱人的音讯,有的抚养着杀夫仇人的孩子并为他上学砸锅卖铁。每个人的不幸,都有着极端的难以想象的重量。可是,当这些经历终于成了一道疤痕,他们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安静着,放下。
他们的日子有了另一页的开始,而我只能在他们的故事后面打上一段叫做“希望”的字幕。可是,那个问题却始终挥之不去。
我想起一个女孩的故事。
无意间,我碰到了她的伤疤,她笑着打趣,说她已经忘了。可是,眼泪却流了下来。
10年前,她十五岁,少女的初恋,是情窦初开的勇敢,说不出喜欢的原因。他们都没有见到过爱情天长地久的模样,只有两小无猜的承诺。一路上,他们结伴而行,从上学到打工,没有分开过。
六年前,她的爸爸成了渐冻人。
起初,这个学名叫“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的病,对她来说只是一张陌生的纸。她上网查到这个病仅有十万分之六的概率时,大喊着“这比中彩票还难”,要求换医院复查。爸爸身体硬朗的很,连感冒药都没吃过,怎么会慢慢变成四肢无觉,连吞咽功能都会失去的人?而且,还无药可医?她不信。
直到有一天,爸爸的勺子掉在了地上,手指再也无法伸直。她捧着化验单跪在床上,不敢哭出声。她瞒住了家里的所有人。尤其是,妈妈。妈妈常说,天塌了,有个儿高的人顶着。那个人一直是爸爸。可现在,成了妈妈自己。
她考到城里读书。男朋友的肩膀还在,她心里的依靠仍然完整。她拒绝以泪洗面,佯装轻松,可未知的恐惧压低了她对生活的念想。不知道是不是心重的日子里,人也会变沉,男友的肩膀好像越来越低,她靠上去,有些费劲。这段日子,他们很少说未来。
爸爸的腿抬不起来了。可妈妈做的饭里还是有味精。她不让妈妈放,可没味精的菜,爸爸不吃。虽然直到现在人类还没搞清楚这个病的发病原因,但是不能吃味精,是患者的共识。她急了,努力地措了半天词儿,对妈妈说:“老爸的病,可能...。。不乐观。”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可她听见了妈妈憋在喘息里的疼。
两年后,妈妈突发心肌梗塞,一个人摔倒在了老家的床边。没有道别。她后悔的肝胆俱裂,她恨自己的那个电话,推倒了妈妈心里撑着的墙。她没意识到,对于一个母亲,过的了隐忍和恐惧的关卡,却唯独闯不过绝望。这一次,她决定咬碎了舌头也得瞒住爸爸。爸爸倒了,家就没了。
爸爸说话已经含混不清。一张单人床,她被挤得紧贴着墙壁,可神经却紧贴着爸爸的呼吸。只要听到是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她就会马上坐起,给爸爸翻一次身。一个晚上,她睡不完整两个小时。
空闲的时候,男朋友会来坐坐。有时,搭把手。爸爸很喜欢这个男孩子,无数次的想象着女儿出嫁的样子。病痛难忍时,也会说出“你只要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这样的话,听的她剜心的疼。她骗爸爸,等妈妈来了一起照全家福。
对于一个女子,最残酷的事,不是斩断她的未来,而是掐灭原本的美好。她曾经是家里的开心果,而现在,忍耐是一口油锅,她被渐渐煎糊。油一热,她的言语就带上了火星子。油一冷,她又满心愧疚。日子像被灌了铅,她径直往前迈着步子,可就是不动窝。她心里住着一个小姑娘,却不得不使劲把她锁上。她以为,所有的这些,那个陪伴了她十年的人,都会体谅。
她丝毫不知道,男友的心也在油锅里,只是和她的,不是一口。父母三番五次让他卸掉这个包袱,这个包袱太沉了,他根本抬不到自己的肩膀上。这不是他的错,他还年轻,他的肩膀还没有在生活的严酷里生长出坚硬。于是,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他的耳朵根子被热气蒸的越来越软,青春的回忆一点点地耗干。而曾经的爱情,只剩下火星四溅。
终于,在一场拌嘴之后,男友再也没有回来。她以为和往常一样,过不了几天他们的日子还会重叠。她不相信,十年的陪伴,到魂飞魄散,只不过是一个瞬间。
“如果一个人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够爱你。光是这个答案,我已经很能接受。”她把泪憋住,没哭。“要是哭死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早就哭死了。”她带着笑。
坚强,是人把自己逼到死墙角里,生生磨出的硬壳。尽管已经有无数事实证明,治愈痛苦的,不是时间,就是新欢,可总有一些错过和离别,是永远缝合不了的。
“未来呢?”我知道,这个词儿在她心里,仍是结。
停顿了好长的一会儿,她说:“在网络上,有人看我可怜,想来帮我。也有人觉得我能干,能当个好媳妇。可我不想凑合。我想找一个能让我佩服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其实什么都会干,可是他却告诉我说,你是女的,你能干,但是你不要干,我替你干!”最后几个字,她说的很慢。然后,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可我还是看见了,她的泪水。
三年了,当她不得不独自扛起苦难,那块疤只有在她想到希望的时候,才不会那么疼。爸爸已经不能说话,所有的食物都只能打成糊糊,倒进胃造瘘管。可她照旧每天用各种玩笑和他逗闷子,把一棵很大很高的树画在靠床的墙上,再贴上小红花。“我俩生活的劲头儿足着呢,不凑合。对不?”她说这话的时候,扭脸看着歪在床头看谍战片的爸爸。
也许,不是因为生活把她的心眼儿撑大了,而是在和自己斗的精疲力尽之后,她和自己讲和了。
她不清楚人从出生到八十岁,究竟有两万零几天几时几分几秒,但她在吃两片安眠药都睡不着的夜里,一定算过这样的一笔账:减去吃饭睡觉,减去生病上厕所,减去不懂事,减去力不从心,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她没劲儿让自己长成一面铜墙铁壁,充其量,她只是不想活的太零散。谁也别指望有一天,她锈迹斑斑的对生活说,我服了。你只会看到她咧嘴一笑说,有完不?
也许,一个女人需要一个肩膀,不是因为太累了,而是为了提醒自己,路还太长。
我分明看见,就算她等到了一个男人对她说的那句话,她也会肯定地回应他:“不用你,我来。有你在我身边,已是足够。”其实,她一直硬撑着这个希望,不过是想等来一双大手。这双手,不用飞也似的带她走出下雨天,只需要张开一点点,给她遮挡出一个屋檐。
生活是褶皱,没有一成不变的安静,也没有一尘不染的勇敢。谁说人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呢?能忘记的,是还不够疼。我们能做的,只是把疤藏好,让它去见证一段每个生命都必须经历的沧桑。
谁不是在风浪之后才学会平心静气?谁不是在破釜沉舟时才学会勇敢?这个时代,当爱情不是永恒,当永恒不是承诺,当承诺无需兑现,当兑现不用百分之百,谁又能说自己的伤疤,可以好得很快?
聪明的,会在疤上画出一朵花,不用吐蕊,也能明媚地开出一个新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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