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事,都有一个未删节版

2014年09月30日11:28  新闻专栏  作者:王宁  

  讲好别人的故事,是件很难的事。光是尊重事实这一项,门槛的高度就已超过了你所有的经验总和。每个故事,都有一个未删节版。如果决定做个讲故事的人,就要先找到故事里没有删节的部分。更重要的是,讲故事不是为了取悦听者,而是为了发现,藏在生活褶皱里的东西,有着整个社会的DNA。

  ——一个记者的自语

  从上海采访回来,我手脚红肿。夏末的蚊子让我见识了,没有什么可以彻底掩藏。即便是,穿了长裤。在擅于遗忘的时代,痒,是对健忘最好的惩罚。它是一种比痛更持久的牵引力,总会在一些没有丁点儿堤防的瞬间,让记忆重现,好提醒我们,它是如何与我们长到一起的。这一点,和那些你早已割裂却无法忘记的人,有着惊人的相似。正因为如此,数天过去,我仍是无法忘记采访中的种种经历,尤其是那些我当时明明眼见着,却转身忽略了的,细节。

  这种忽略,比痒,更让我百爪挠心。对记者这个职业而言,没有什么比发现了问题,却没能问一句“为什么”,更令人沮丧。也许,你并不会因此了解全部真相,可是你却有了看到更多事实的机会。多找到一点儿事实,我们才有资格谈论一起悲剧的原因,怜惜一个弱者的无力,解脱一场误会的伤害,揭穿一次愤怒的荒诞。

  没有删节的故事,在当下,何其珍贵。

  于是,这样的痒,迫使我重新想起一些人,一些原本应该出现在镜头里,却没有被记录下来的故事。

  我来到老邱家,是因为他在半年前,为得了脑干胶质瘤的儿子签了全器官捐献,可因为儿子迟迟无法进入捐献期,没有医院可以长时间的收留,他们只能在残喘中度日。刚要进门,我被屋里女人的哭喊声吓得停住,“离婚离婚,从孩子生病你已经提了几次了,离就离!”老邱的老婆抱着瘫痪的孩子,一勺勺的喂着药。“我不就是没找到孩子的袜子嘛,你喊那么大声干嘛?你总是对我大声嚷嚷,我受不了!”老邱辩解着,嗓子有点儿哑。看着两口子的争吵,我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她总这样,动不动就对我喊,脾气大的很,孩子生病,我心里也不好受啊!我说离婚还不是气话!”看见我们,老邱很委屈对我解释着,然后,径直走到了门口,蹲下,点起一支烟。不再说话。

  我慢慢地靠近沙发,轻轻坐下,拍了拍他老婆的后背。又是一阵抽泣。“他真的已经说过5次离婚了,不就是嫌我是拖累吗?不就是觉得自己长的帅,和我离了再去找个好的,能干的吗?等孩子好了我就离!”女人的声音很大,脸上挂满泪水。四岁的儿子歪在她的臂弯,已经被脑瘤压迫成重度斜视的眼睛盯着动画片《熊出没》里的光头强,没有丝毫表情。电视上面,贴着一张幼儿园发的奖状,上面写着,“进步奖”。

  突然,厨房里,一个女人放声大哭。她是老邱的母亲。

  在我们的镜头打开之前,老人已经拉着我们的手倾诉完了心里的难过,老邱也对着老婆发誓以后再也不用离婚当气话说,孩子的脑积水比我们想象中恢复的好一些,妈妈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咿呀回应。屋子里很平静,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个在生死之间颠簸的故事一样。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之后他所对我描述的任何关于生活的感觉,都不及这个早晨的某一个时刻,某一处定格。一家人在长久压抑下的煎熬和苦难,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早已被压缩释放过无数次了,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完整讲述。

  有时,琐碎,也是一种深刻。

  法国画家迪比费说,“我深信,任何一张桌子对我们每个人来讲都可以是一片风景,和整个安第斯山脉一样有写不尽的题材。……一个简单持久的事实对人也会有高度的价值,这使我震惊。例如,一个人窗外每天展现的悲惨街景,随着时光的推移竟能最终在他生活中产生重要作用。”

  我们的未来是一个迷,谜底就藏在我们的过去。只有这个过去,可以解释我们为什么成为了今日的我们?它可能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也可能是长久和我们相伴,却被不经意间划过去的一种习惯,一段关系。这个过去,很微小,甚至卑怜,甚至不是一个好人原来有个美好的家庭,一个罪犯原来有个不幸的童年,这样简单的逻辑。这个逻辑很长,以至于它有时会存在于你的母体,直到你垂暮,才来影响你。而你,却浑然不觉。

  在这样的逻辑里,人类已经行走了很多年。对逻辑的发现,哲学家起了好听的名字:理性。

  可是,面对着自媒体里潮水般汹涌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却越来越不愿意用这种笨功夫了。煽动一种情绪,比讲清楚一个逻辑,容易多了。听众也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人们轻易地被一个截图感动,被一段转发激怒,以为所有的视频都是眼见为实,所有的“拉黑”都是打击报复。这些故事的未删节版呢?谁在乎?

  而这,又最终伤害了谁的未来?谁的公正?

  我很想了解,为什么15岁就做了妈妈的婷婷(化名),被人拐卖强暴,却不敢告诉自己妈妈?可是,她一直拒绝回答。直到我反复听到,关于“新衣服”的故事。

  在老家做留守儿童的时候,妈妈就没怎么买过新衣服给她;每当她长个儿了,妈妈就让她穿表姐们剩下的;到了妈妈身边打工赚了钱,好不容易有底气想置办件新衣服,却被妈妈买成了“老气”的款式自己穿.....。.

  原来,一个花季女孩仅有的一点儿存在感,是通过新衣服获得的。妈妈漠视她的那刻起,也打垮了她爱的能力。忍住不说,忽略自己,成了她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

  两天的采访结束,我发现她给一岁大的女儿换了一条裙子,粉色的,有像星星一样的小花……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这让我无数次胆怯,不能洞察故事中被主人公有意或无意删除的部分。

  然而,事实,永远都有蛛丝马迹。就如同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的开篇:还不曾有一个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如此地具有自我意识。可是,现代人似乎甚至比他最初开始怀疑他自己的身份时,更不了解自己了……各种文明——如个人一样,外在事实,常常只是渐渐积聚起来的内在张力酿成的爆发。虽然没有一个有关人士把这种内在张力放在心上,但是,它的蛛丝马迹却随处可见。”

  寻到这些蛛丝马迹,并记在心上。只有这样,我们的情绪才不会变的廉价,我们才能尽可能面对生活,站着,思考生的,各种问题……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故事 离婚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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