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蒙一起“文理冲浪”

　　撰稿／周玉明(特约记者)

　　一晃，我居然已在文汇报做了整整39年。好在“老朽”心上没有皱纹，总想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因而遇到真正智者，自己立即像被磁铁牢牢吸引。

　　此生参加过许多论坛，但最难忘怀的可谓最近青岛中国海洋大学的“科学·人文·

未来”论坛。由17名知名科学家和10名人文学者携手同登中国海洋大学“科学·人文·未来”论坛发表精彩演讲，这在国内尚属首次。这给正在庆祝80周年校庆的“海大”增添了浓郁的学术气氛。

　　参加论坛的科学家、人文学家利用短短的3天时间，发表主题演讲，展开激情碰撞。每天上午、下午、晚上的连续讲演吸引了无数“海大”师生和兄弟院校的师生，青岛市民也可以自由进出聆听。每次演讲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连走廊里、过道深处都站满了听众，有不少师生和市民竟然自背凳子，带着干粮、录音机、摄像机，竖起双耳认真聆听。以探月工程首席科学家欧阳自远为首的17位大师，和著名作家王蒙等10位人文学者的精神对话，时时碰撞出耀眼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互为交融的创新思想火花。

　　每人20分钟的激情演讲总让人意犹未尽。演讲间的对话，师生和市民都高高举手，抢话筒与心仪已久的专家对话，让主持人于心不忍地频频打断：“时间到了！”随后长长的叹息声夹着不满足的遗憾，在会议上空弥漫。

　　在这所闻一多、沈从文、蔡元培、王统照、梁实秋、童第周、老舍等执教过的中国海洋大学，良好的学风世代相传。晚上10点多校园里的各教室、宿舍灯火通明，学生们自觉地在埋头看书、上网、学习、听讲演。改革后的超市式教学，让文学院的学生可以去听理工科的气象系、海洋环境系等的大课，理工科的学生也可以自由进入文科的教室选听。文理相通，各类学术探讨活动常年不断，让“海大”的学生拥有海洋般的胸怀，海洋般贪婪地渴求知识。

　　王蒙身体力行地每年在“海大”文学院执教数月，他是名副其实干实事的院长，“海大”有了这位院长，含金量大大提升。管华诗校长说：2002年4月王蒙担任了中国海洋大学顾问、教授、文学院院长。我们有幸与王先生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和亲密的交往。在这样的接触和交往中，我个人切身感到受益匪浅……我们商量，可否借中国海洋大学建校八十华诞的喜庆日子，邀请国内外若干位著名科学家、文学家一起，沙龙式畅谈一番。王蒙先生说，畅谈得有个题目呀，干脆就围绕“科学·人文·未来”这个世人都关注的综合课题，谈谈科学、人文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地位与作用，谈谈人类在发展进程中遇到的诸如环境、人口、资源制约人类持续发展的危险因素，谈谈科学家、文学家等各领域知识分子的责任，谈谈科学家如何看人文，文学家乃至社会科学家如何看待科学，谈谈如何使科学与人文互动、互补，共同促进社会健康发展等等，论坛就这样一拍即合，一锤定音了。

　　王蒙与“海大”真是有缘，80周年校庆时，王蒙也迎来了他70岁生日。记者很荣幸在他生日的第二天获邀到“海大”新分给他的新房做客。

　　这是一幢“海大”教授、副教授的宿舍楼，并不豪华但很舒适。王蒙夫妇刚搬进来住，厅里有不少祝贺生日的花篮。记者拿出一个玩具式的生日蛋糕，蜡烛随着“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升降起落，逗得王蒙夫妇开怀大笑，我对王蒙说：“为你点燃永远也烧不完的心香，祝你长寿健康！”王蒙转身拿出一个戴着一副眼镜的可口可乐瓶子，用手一按瓶肚，欢乐的曲子随着扭动着的瓶子倾泻而出，我们一起像孩童似的大笑。

　　笑过之后，王蒙说：“我最近不想与人对话。海内外有不少出版商要约我写自传，我都拒绝了，我还没到那份上。我不想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我需要关注的事太多，这部分暂时封锁，对所有的媒体，我都封锁。”

　　我不甘心他的谢绝，“步步紧逼”道：“那我们今天就谈谈最近你刚倡导的‘科学与人文’这个话题吧。”

　　周玉明：你对这次“科学·人文·未来”的论坛满意吗？

　　王蒙：太满意了！这是个开头，好的开始。这样的享受、快乐，不是经常得到的。用句酸话，这样的幸福不是经常有的。我是一个没有受过完备教育的人，听到这么多科学大师、身怀绝技的智者的声音，这本身是一种美的享受。我确实愿意做科学家的学生，这样的学习机会难能可贵，这样的学习机会，学习氛围实在太好了。碰撞、质疑是一切学科的动力。

　　周玉明：我很感激您邀请我参加这样高级的论坛，让我也充了电。

　　王蒙：你在会上的提问很厉害，有意思。这次请来的科学家并不呆板、思想非常活跃，口才挺棒，让我大开眼界。目前世界上后现代有个潮流，质疑科学，特别是近50年发展得很快。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非常敏感，不少人开始对科学感到恐惧，实际上更应该对野蛮和愚昧感到恐惧。有些作家干脆鼓吹蒙昧主义、信仰主义，在什么特异功能、命相学、人体科学、易学国学禅宗的幌子下把伪科学的东西宣扬了一个够。邪教有多少，至于我国民间，长期以来愚昧迷信十分严重。直至今日，农村仍有自称真命天子出世者，每当党委政府换届，都有众多相当级别的干部去进香、拜菩萨，其他扶乩、风水、算命……各种原始巫术实已猖獗万分。近年来又添加了来自港澳和西洋的数字忌讳。更不必说自古以来的邪教传统与当今的邪教泛滥了。有个著名房地产开发商养了一只神鸡，给新造房定价，由这神鸡定天下，奏乐念经后把鸡请出来，由鸡抽签定价，这简直是活见鬼了！

　　周玉明：活见鸡了！

　　王蒙：我担忧把西方发达国家后现代时期的批评科学主义的理论搬到中国来是否合适。对于中国来说，更加迫切的难道不是批判蒙昧主义和反科学主义吗？中国至今到底有多少科学？中国的历史性的任务是脱贫，同时还要脱愚。贫而愚，会落后挨打，倒行逆施；富而愚，也许其危险性不低于贫而愚。

　　周玉明：那么科学与文学的思维方式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王蒙：文学的方式与科学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文学重直觉，重联想，重想象，重神思，重虚构，重情感，重整体，重根本；而往往忽视了实验、逻辑论证、计算、分科分类，定量定性。科学的“罪过”就是摧毁了许多信仰主义、浪漫主义、一厢情愿的幻梦。例如登月的结果远不如中外神话中诸多与月亮有关的故事动人，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对于爱情至上论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但是文学的方法与科学的方法又有很大的一致性：珍惜精神能量，热爱知识，热爱生活。对世界包括人的主观世界的点点滴滴，敏锐捕捉，追求创意，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力图对国家民族人类作出新的哪怕是点点滴滴的贡献。以我为例，我属于爱科学而不怎么懂科学的那种人。

　　周玉明：科学与人文，只能双赢，所以你在呼吁科学家与文学家携起手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创造一个更加文明，更加有知识教养的中国。让我们的大学生不光崇拜歌星、影星，更应该懂得敬仰真正有价值的科学家、人文学家。崇拜科学家的年轻人才会有出息，中国才有希望。

　　王蒙：这时代形成什么样的人文文化，这是我们时代的重大命题，这有关民族的生机。

　　周玉明：我发现，一个拥有半个城市房地产的人仍然会穷得发慌，而没有人能测量出人的内心有多大。实际上人活着的最高艺术境界是注重人的生活质量。

　　王蒙：说得好！现在人们爱说科学是一把双刃剑，其实任何事物都是双刃剑。婚姻也是双刃剑，有的得到平安，有的受尽折磨；意识形态也是双刃剑，没有道德是可怕的，有的三从四德压迫人……科学家他们没想到对现代性这么质疑，但这质疑是有好处的，能刺激、推动发展。

　　周玉明：我参加这次论坛，发现几个有趣的现象，一开始这论坛是科学家和文学家自言自语、各说自己的那一套，紧接着对话有了分歧，最后一天真正撞击起来，有的文学家抨击科学时，激怒了不少科学家，然而，真正干起来有“戏”看时，论坛却已近尾声，大家因此深感遗憾，认为应该继续讨论下去。

　　我还发现科学家发言都用幻灯做旁征博引，文学家则信口开河，很潇洒；科学家从不拒绝文学，但往往只限于爱看金庸小说。文学家不少人却惧怕科学，不敢亲近科学，还无知地理直气壮地声称不懂科学者无罪。历史上有许多科学家都热爱人文，爱因斯坦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临终前有人问他：死亡意味着什么，他说，那就是意味着我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了！

　　我还发现参加论坛采访的大小媒体，采访关注的对象大多是文学家，跑到哪儿都有人在问：“《拯救乳房》的作者毕淑敏在吗？”电视镜头拍得最多的是她，而许多科学家却受到不公平的冷落。

　　我还发现你这次请来的27名专家中，女性只有5个人：陈祖芬、查建英、毕淑敏、赵玫、方方，但她们个个是颗明珠，演讲个个精彩，赢得热烈赞扬声。而且女作家个个都尊重科学、崇拜科学，陈祖芬发言的《数字与爱情》、查建英的讲演《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绝了。我想问您，中国是否总体素质上女性比男性强，您看，女排比男排强吧？长期的封建主义重男轻女，但是让中国女人一努力，一思想就很出彩，脱颖而出。

　　王蒙：有意思，你这个记者眼睛真毒！我们男士中也有不少出色的，如欧阳致远的演说多精彩，他说到月球的真相告诉大家，人会失望的，月球是很早就死亡的天体，现在的月星是一个古老的“僵死”的星体，登月计划实现要花14个亿，他说不能让农民来决策科学大事，农民会反对说，14个亿给我们可以养活多少人。让农民参加科学决策是荒谬的。

　　我认为作家要成为科学家的代言人，农民的代言人，民工、打工妹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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