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劳工专家:劳动者发展了国家才能发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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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2月01日19:45 南风窗 | |||||||||
——专访著名劳工专家刘开明博士 □本刊记者 赵灵敏 发自深圳 劳工问题是制度性问题
《南风窗》(以下简称《南》):您是文学博士,按照常规,是应该在大学里教书育人、吟风弄月,为何会走上为劳工谋求权益和发展的道路? 刘开明(以下简称刘):1997年我博士毕业,因为读书时欠了一些债,就想去南方挣点钱,本来已经联系到广州的一所大学教书,但听我在深圳的同学说,深圳工资更高,就来了深圳,成了《深圳法制报》唯一的博士。初来乍到,深圳的漂亮让我目不暇接,很多地方的繁华超乎我的想象。但很快,我就被繁华背后的血泪所震惊。 1998年,因为采访的关系,我认识了周立太,他当时在帮10多个断手断脚的工人打官司要赔偿,我就此写了很多报道。这是我接触劳工事业的开始。1998年下半年,新华社的内参登了一篇文章,说深圳每年有1万多起工伤事故,这个数字引起了争议,报社让我去调查一下。1999年,我采访了7个医院,500多个工伤病人,看了1.2万多字的病例,其间的悲愤和压抑实在一言难尽:他们的眼泪和汗水,不过是许多人眼中轻描淡写的“比较优势”而已。 我的关注并没有停留在情绪性的宣泄上,我很快就意识到糟糕的劳工生存状况不是“老板无良”、“黑心”所能解释的,它的背后是一个生态链:一些制度性的安排支撑着对劳工的剥削,这不仅是道德问题,更是一个制度问题。 2001年3月,我辞职创办了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开始只是想做研究,探讨一下劳工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到了2002年,有一些基金会找我,我也感觉到要想把一个事业延续下去,靠一个人的热情是不够的,而要有团队的支持。此后,研究所的工作重点开始转向劳工培训和法律援助,着力于帮助劳工自我保护,自我发展。 我在读博士前做过4年大学教师,深深感觉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对社会有强烈的责任感,但往往激情有余,行动力不足,可以坐而论道,却不能身体力行,缺乏和民间的切实联系。韩国、日本、台湾等东亚经济体,也经历过劳工生存条件极端恶劣的阶段,它们之所以能走出这个阶段,离不开知识分子对劳工的支持。所以,我一直想通过一些具体的行动来介入社会生活,这是我后来做劳工工作的内在推动力。 《南》:数不清的劳工在恶劣的劳动环境中从事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没有劳动保险、没有福利待遇,没有节假日正常的休息,甚至连起码的安全和生命保障都无法达到。很多人认为这是劳动力市场的原因:严重的供过于求使劳工丧失了议价的可能。 刘:这里头确实有劳动力市场的原因,但问题是,难道只要劳动力供求关系失衡,这种极端不公正的现象就是天经地义的,我们就可以安之若素吗?这种说法掩盖了政府的责任。正是因为农民工处于弱势,才需要政府出面保护其权益,而不是以市场供求为理由,忽视、放纵侵犯农民工权益。 从1984年国家允许农民“自备口粮,进城务工”到1993年劳动监察部门开始接受农民工投诉,这中间经历了10年时间,再到“十六大”承认农民工是产业工人的一部分,这又是10年。这20年间,农民工在进城、找工作、签劳动合同、解决劳动纠纷等方方面面,又从政府那里得到了多少帮助呢?各级政府的财政支出里,有多少是用来支持农民工群体发展的? 企业和劳动力已经市场化了,但人背后的东西仍然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政治管理体制没有跟上经济发展:阻碍人们自由流动的城乡二元结构、户籍制度依然存在,农民工的工伤赔偿、劳动纠纷、教育和培训、子女入学等问题,仍然没有制度性的解决办法。现行的农民工制度保证了城市使用着农村劳动力,却不愿承担劳动力生产和再生产的成本,甚至把付出血汗不再有使用价值的伤残病弱者剔出城市。 更严重的是,农民工虽然人数众多,但由于组织程度差,无权无势,很难对政府的决策产生影响,因此各种歧视和排斥农民工的公共政策仍然层出不穷。 “弱肉强食”是“血汗工厂”的心理机制 《南》:许多东亚国家也经历过劳工权益不彰的时期,但它们通过大概30年的发展而跨越了这个阶段。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27年了,至今看不到“血汗工厂”明显改善的希望,其中有哪些深层次的原因? 刘:1999年我曾经采访过500多个工伤病人,这500人里面,只有一个女孩子得到了老板500元慰问金和一束花,那个老板还是德国人。我当时就感到很悲哀,为什么那个老板不是华人?“血汗工厂”的存在原因很多,但从深层次上,它与弥漫在整个社会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心态有关。 近20年来的物质主义教育以及对一切正当的伦理价值神圣性的肆意践踏,已使人心彻底物质化和功利化,“弱肉强食”成了社会行动的基本准则。赚钱压倒一切,社会的评价标准非常单一,人们把社会经济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一概贬斥为“竞争中的失利者”,缺乏基本的关怀和同情。因此,出现不遵守法律、肆意盘剥劳动者的情况就毫不奇怪了。 西方企业中的劳工生存状况往往比较好,这与这些国家消费者的强大压力有关。当西方消费者知道这件衣服是童工做的时候,他就会抵制这家公司,但在目前的中国,消费者普遍追求的还是低价,对低价背后的劳工生态缺乏关注。当许多人对弱势人群连点同情心都欠奉的时候,当某些规定试图一直让弱势人群处在文明社会的边缘时,社会显露出它极大的残酷与悲哀。在总体生活得到改善、物质文明不断丰富的今天,我们的社会正在失去许多本质性的东西。 《南》:劳工的经济社会地位低下,已经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但目前,很多地方政府的解决办法仍然是压制,前几天甚至有政府部门出台了禁止农民工“恶意讨薪”的规定。 刘:鲁迅说,地球运行靠地火。农民工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地火”,平时感觉不到,但一旦觉醒或爆发,力量会非常可怕。“民工荒”的出现,其实就是农民工用脚投票,进行的无声抗议;去年深圳发生的“海燕电子厂”罢工事件,工人们把一条交通干线都堵了,造成的损失很大。很多人指责他们不该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但问题是,如果不施加压力问题就能解决,谁还费那个劲。如果不用阻挡国道问题就能解决,人会去吗?禁止“恶意讨薪”就更匪夷所思了,欠钱的人没事,要钱的却被指责为“恶意”,这个道理我想不明白。 目前,大部分与劳工有关的群体性事件还是局部的、被动反应型的,政府在处理这类事件时有较大的主动权。近期政府完全可以通过增加政府开支解决工资、退休金和社会保险的办法加以解决。但从长远看,政府必须推行切实有效的劳工政策,并进行必要的制度变革,才能从根本上保证社会的长治久安。至关重要的是,要承认不同的社会群体追求自己利益的合法性并保护其权利,同时就不同群体表达和追求自己利益的途径作出制度性安排。 “让工人有力量” 《南》:廉价劳动力一直被认为是中国参与国际竞争的一大优势,但单纯依靠廉价劳动力来推动的经济发展模式已经难以为继。 刘:不可否认,“廉价劳动力”为中国20多年的经济奇迹立下了汗马功劳。正是由于中国拥有全球最多的“廉价劳动力”,世界各国的资本才会青睐中国。但今天重新审视“廉价劳动力”,会发现它同样是一把双刃剑。 长期以来,中国的GDP总量主要是依靠投资和进出口实现,“廉价劳动力”的“贡献”是其不可忽视的因素,造成的结果是中国的经济发展对外依存度居高不下,国内消费市场长期低迷。人们对未来的生活产生恐惧,不得不克制和减少消费,把有限的收入储蓄在长期生存下去的考量中,尽管国家想方设法启动市场消费,但都是些无用功。 “廉价劳动力”在不断描写中国经济奇迹的时候,也为中国带来了越来越多的国际贸易摩擦和纠纷,而这些由“廉价劳动力”催生的廉价商品引起了不少国家的指责和怨恨,这种现象短期内不会减少,还有继续增多的麻烦。主要依靠“廉价劳动力”推动的经济发展还让企业产生了依赖,没有动力去改进管理、推进研发、使用先进设备,满足于贴牌等简单的加工层面,所以20多年了,中国这个“世界工厂”还只是“世界加工厂”。 而且,经济发展的比较优势转移的规律显示,“廉价劳动力”这个优势可能在数年内丧失。这意味着经济发展到了一个转折点,经济要转轨,企业也必须转型。特别是当中国人均GDP达到1000美元以后,劳动力价格会在一些地区、一些行业上涨。而资本是没有“良心”的,它会在全球寻找更便宜的劳动力,到那时,没有了“廉价劳动力”的中国经济,将何去何从? 《南》:您经常到厂里为工人讲授他们拥有的权利以及如何与老板讨价还价,对企业老板来说,这不是培养工人和他们对着干吗,您怎样说服老板同意这样做呢? 刘:其实也没有什么秘诀,就是晓之以理,让老板们明白,我们培训工人不是要和他们作对,而是为了工厂更好地发展;工人有了一个表达自己利益的平台,更有可能帮助劳资双方实现共赢。当然,我们在培训对象的选择上也是有讲究的,我们选择的都是劳资矛盾比较突出、老板经常为工人罢工等问题头疼的工厂,同时,这些工厂又大都是跨国公司的供应商,我们可以借助于跨国公司的力量。 《南》:听说你们在进行“工人委员会”的实验? 刘:是的,但这个“工人委员会”不是自主工会,而是工厂管理架构中的一部分。在深圳宝安的一家玩具厂,我们让500多名工人从50名候选人中选出26名工人代表组成工人委员会。此前,我们对全体候选人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培训,告诉他们如何演讲和怎样做好工人代表。 就在我们进驻工厂半个月后的一天,工人们打卡后没有去车间上班,而是汇聚到车间前面的空地上。工厂老板和我都在现场。老板刚刚听完我的课,所以没有发火,只是问为什么要这样?我动员工人们选出几个代表,把他们的要求写下来,到办公室与老板商谈。原来,工厂最近取消了周六加班,导致工人们收入减少。同时,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老板当场答复工人代表,伙食保证恢复原来的水平。但加班问题是由于订单减少的缘故,希望工人能谅解。事实上,如果有一个制度性的协商和沟通渠道,劳资之间的很多矛盾是可以解决的。 《南》:您经常到工厂做培训,肯定看到了很多损害工人权益的事情,但你们和工厂又有保密协议,不能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在这种情况下,您如何平衡内心的压力? 刘:我感觉备受煎熬,好像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徘徊。尽管已经尽力,但所能改变的依然很少,所以我经常有一种无力感。但我对未来有信心,毕竟,劳工生存的外部环境已经改变了,更多的人在关注劳工的发展,工厂无法再关起门来做事了。而从社会的层面上讲,一个更民主、更自由的中国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大趋势,而劳工也肯定会从这个趋势中受益。 《南》:一些政府部门将欠薪企业名单曝光、总理替农民工讨工钱、劳资之间的集体协商机制也已推行多年,但如此这般之后,劳工的状况为何依然如故? 刘:解决劳工问题不能仅仅靠领导的善意或政府的姿态,而必须进行制度建设。从国际趋势看,劳动和资本的矛盾不是日渐削弱,而是变得突出了。中国的问题是,强大的资本与弱势的劳工之间的不对等。资本可以与学者甚至媒体联合,告诉世界:牛气十足的资本,才是经济发展的关键。至于劳工,你有机会出卖劳动力,这已经不错了,你在乡下呆着,连一分钱都赚不到。 再加上政府部门出台的许多政策,有意无意地站在资本的立场上说话,更加剧了劳工的弱势地位。在国家的政治构架中,他们缺少利益代表,也缺乏合法的利益表达机制。所以,关键的问题是,要让劳动者有力量。 目前,不论是法律援助,还是工人投诉机制的建设,或者工厂社会责任评估与审核,都只是解决劳工问题的“救火”行动,属于“治标”的末端治理。而要真正突破劳工面临的困境,最重要的是要加强培训和教育,让工人自己有力量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且要形成一系列的维护权益的规则。 我们在沿海50个工厂的调查表明,几乎半数的工人不知道工会的意义,这其中又有1/3的工人甚至没有听说过“工会”这个词。所以,我们在工厂做培训,教他们怎样自我保护,避免伤害,甚至教他们怎样谈恋爱,就是要把他们培训成现代工人,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力量,并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个体的农民,而是工人阶级。 事实上,我国从1990年代中期就开始推行集体协商制度。在这个制度中,特别突出了工会组织在其中的作用。但目前的问题是,工会组建率非常低,另外老板控制工会问题相当突出,《工会法》修改中特别有一条,企业主要负责人的近亲属不得作为工会委员会委员人选,可见这个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 而且,工会的性质是“官方的群众组织”,还不能发挥它“集体谈判”和“权利维护”的应有功能。所以毫不奇怪,目前已建工会和未建工会的企业,工人待遇差别并不明显。根本问题是要使工会脱离行政部门和资方控制,成为相对独立的群众团体和劳动者利益的代表者、维护者,探索一个劳资双方平等对话的机制。 当然,政府往往害怕因此引发社会动荡和失控,但如果能以有效的法律协议来约束劳资的行为,这种担忧就成为不必要。我这里举一个国外的例子:日本于1973年建立了多国籍企业劳工联席会议,1975年成立了产业界与劳工的圆桌会议,1978年又建立了公用事业与国营企业的圆桌会议。日本一年一度的“春斗活动”(“春斗”是一种团体工资交涉活动,每年1~3月几乎全国所有的工会都在这一时期与经营者团体,对下一年度的工资上涨状况进行交涉),并没有造成日本的社会动荡。相反,由于这种活动的制度化,减少了其他季节的劳动纠纷,减少了工人罢工的次数。 相关专题:南风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