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病患当事人的庭下交往

　　口述/陈德富 整理/本刊记者 杜智娜

　　编者的话：

　　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的王佐法庭位于京郊西南，其辖区相对偏远，案件以婚姻、邻里、继承居多。6月19日，法 庭审结的尿毒症患者起诉丈夫扶养纠纷案件，引起媒体的关注

，该案的承办法官陈德富向本刊讲述了其中的故事。

　　今年4月中旬，法庭收到一个离婚案件。其实对于我们法庭来说，审理离婚纠纷是常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刚接 到此案后，我把它分给了法庭的张百春法官承办。几天后，张百春告诉我，此案的原告冀凤梅是一位尿毒症患者，因丈夫李强 不积极为她治病，故起诉离婚。鉴于原告的特殊性，此案引起了法庭的重视，我作为法庭的庭长，有责任协助法官办好此案。

　　法庭来了不速之客

　　2006年6月7日下午3点左右，我正在办公室查看案卷，门卫打来电话，说接待室里来了几位当事人，哭着要见 我。我赶忙下楼。

　　来者有四个人，其中一位显然是病人，她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椅子上，闭着眼，鼻孔里插着氧气袋，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另外三个人都围在她身边，右侧的女孩为她拿着氧气袋，左侧的老太太正抓着她的手抽泣。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手拎着一个氧 气袋站在一边。见我进来，这三个人都把头转向我。

　　我认出了那位中年妇女，她就是冀凤梅的姐姐，大约20天前，她来过法庭。

　　那天，她是自己来的。她要求见张百春法官，因为张法官在开庭，我接待了她。其实冀凤梅起诉李强离婚一案，已于 5月9日开庭审理，冀姐作为冀凤梅的代理人出庭。因为李强强烈反对离婚，此案没有当庭宣判。冀姐此行的目的就是催促法 庭尽快结案。

　　虽然我没有亲自审理此案，但我对案件的基本情况和进展有一定的了解。冀凤梅之所以提出离婚，是因为她已经没有 能力支付治疗费，她想通过离婚分割夫妻财产，用以治病。我告诉冀姐，冀凤梅这样做是不利于保护她的合法权益的。按照我 国《婚姻法》的规定，夫妻之间有相互扶养的义务，只要不离婚，李强就有扶养冀凤梅的义务。退一步说，即使他们真的离了 婚，冀凤梅分得了房屋，她也不能变卖，因为那是村里的宅基地，个人不得随意买卖。房屋不能卖，转换不了钱，也就达不到 治病的目的。

　　冀姐还是坚持认为只要妹妹提出离婚，李强就会给钱。我再三向她解释，对于冀凤梅来说，离婚不是目的，主要是为 了治病。按照法律规定，离婚案件中不能审理扶养问题，因此，我建议冀凤梅先将离婚案件撤诉，再重新起诉扶养纠纷。

　　我跟冀姐谈了近两个小时，可是她还是固执地认为离婚是正确的。最后，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告诉她，如果她不信任 我，就到乡里的司法科去咨询一下。她走时，我再三叮嘱她，冀凤梅病情越来越重，不能再耽误了，希望她能听从我的建议。

　　她这一走就是20多天，再没有和法庭联系。今天她又来了，不用她介绍，我也猜出来，眼前的病人就是冀凤梅。同 行的还有冀的母亲和侄女。

　　冀母很激动，见到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一边埋怨冀姐不该把冀凤梅带到法庭来，一旦发生感染，不利于治疗，一边 向冀母重复了我的建议，而她只是哭，并不回答我。这时，我注意到，冀凤梅微微地动了一下，我猜想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她们既不表示撤诉也不准备走，我只能耐下心继续给她们做思想工作，其实，我的心里像着了火 一样。没办法，我只好给冀凤梅所在的大队打电话，大队主管民事调解的副主任和妇联主任随即赶来，配合我一起做工作。

　　就在我们劝说冀母时，谁都没有注意，冀姐悄悄地走了。发现她不在时，她已经走了近1个小时了。原来，我们谈话 期间，冀凤梅已经吸完了一袋氧气。冀姐没和我们打招呼，自己带着那只空氧气袋跑到3站地远的731医院去买氧气。就在 这时，剩下的那袋氧气已经不多了，冀凤梅开始轻微地抽搐。

　　在场的人都坐不住了，我也着急了，立刻让大队副主任带着冀的侄女去医院买氧气。虽然731医院离法院不远，可 是骑着摩托车来回，最快也要20多分钟。这边氧气袋已经空了，冀凤梅抽搐得更厉害了。就在我们准备把冀凤梅送到医院时 ，冀姐拿着一袋氧气回来了。

　　经过这么一闹，冀母也意识到，把女儿带到法庭来很危险。她们终于同意我的建议。

　　我一边给她们办撤诉手续，一边叮嘱她们第二天上午去丰台法院立案。考虑到她们已经没钱交诉讼费了，我决定帮她 们申请缓交。同时，我还给乡司法科的科长打通电话，让他免费为冀凤梅写起诉书。

　　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劝她们尽快把冀凤梅送回医院，冀母又哭了，她说她们已经没钱了。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下意 识地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将搜出来的200多块钱塞给冀母，又为她们打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晚上7点了。我感到身上的担子很重，基层的法官不仅要审好案，同时还要普好法。只有找到正 确的诉讼请求才能更好地维护老百姓们的利益。

　　扶养纠纷案件开庭

　　6月8日上午，冀姐到丰台法院立案庭，顺利地立了案。当天，案件就转到法庭，我决定亲自审理此案。

　　前一天晚上，送走冀凤梅她们，我就给冀的丈夫李强写了一张便条，委托大队副主任带给他。大致写道：“李强，关 于你爱人起诉你离婚的案件，你不同意离，我们很理解，通过法庭做工作，她已撤回起诉。10号你务必到法庭来，解决她的 扶养和治疗问题，如果你不来，你要承担法律后果。”

　　6月10日是个星期六，上午9点，冀凤梅诉李强扶养纠纷一案开庭。

　　经过法庭调查，我了解到，冀凤梅与李强都没有正式工作，只是靠平时打点零工维持生活，虽然过得清苦，倒也快乐 。两个人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16岁，现读高一。

　　2000年，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冀凤梅患了肾炎，李强倾其所有，也没能从根本上治愈冀的病。2003年，冀的 肾炎发展为尿毒症，同时并发心脏病、糖尿病等病症。李强带着冀凤梅奔走于几家医院，都未见效果。为了治病，不但花光了 家里的积蓄，还欠了外债。无奈，李强提出让冀凤梅出院，从药店买回药，在家治疗。出于对生命的渴望，冀凤梅认为丈夫不 愿再为她花钱，夫妻间发生了隔阂。

　　直到今年2月，冀凤梅的病情不断加重，冀姐提出将妹妹接到自己家住。冀凤梅不顾李强的反对，执意搬到了姐姐家 。几天后，李强接到了冀姐的电话，她说冀凤梅的病情恶化，现在在医院治疗，让李强带着钱到医院支付住院费。放下电话， 李强赶紧带着仅剩的500多块钱赶往医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李强又陆续借了1000多元钱送到医院。之后，他就不 再去医院了。

　　庭审中，李强还算平静，他一再说自己已经没钱了，他在外面打工，一天只有50多元的收入，除去自己的生活开支 ，他还要支付女儿一天10元的生活费及每学期的学费，剩下的钱全部拿出来为冀凤梅治病了。

　　了解李强的困难后，我没有当庭宣判。我让李强尽最大可能去借钱，起码能够冀凤梅治疗一个疗程的费用，等冀的病 好些了，生活能自理了，再和她商量着把她接回家养着。

　　庭审一结束，我就让李强带着女儿去医院看望冀凤梅，其实她很需要家人的关怀。

　　患者二次被抬到法庭

　　就在我认为此案已经告一段落，就等李强借钱的时候，冀姐又把冀凤梅抬到法庭来了。

　　6月13日，庭审后的第三天，上午10点左右，我再次接到门卫的电话。挂断电话，我有点生气了，但我还是立刻 下了楼。

　　这次来，冀凤梅没带氧气袋，精神也好了许多，还可以简短地和我对话。尽管这样，我还是批评了冀的姐姐和母亲， 她们不该再次将冀凤梅带到法庭来。冀姐说开庭那天，李强到医院，说去借钱就没有音信了。如今，因为欠费太多，医院已经 不同意继续为冀凤梅治疗，她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将她抬过来。

　　按我掌握的情况，李强确实没有钱了。开庭之后，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说他在借钱，因为亲戚朋友们都知道冀的病 是无底洞，都不愿意再借钱给他，所以他还在想办法。

　　我再次劝说冀姐将冀凤梅带走，可是她们固执地认为只有这样，法院才会尽快结案。将近中午，她们还没有走的意思 ，我真生气了。说话口气也不再客气，我对她们说：“你们这次来，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你们应该想想，你们到法庭来回打 车至少也得20多块钱，有这钱能买好几袋氧气了，何苦这么折腾？”说完，我就走了，去留由她们决定。

　　这一次，我没再找大队，因为他们手头的事情也很多，不可能只为她来回跑。而且，我了解到，因为李强不够村里的 低保条件，大队曾发动群众为他们家捐过3000多块钱。

　　下午，冀凤梅的精神不如上午了，我劝她们尽快回去。我对冀凤梅说：“你要相信法院，我们会尽全力从法律角度来 保护你，给你解决实际问题，但需要一步一步来，我们也在催李强借钱。”

　　直到下午4点，我才把她们劝走，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其实，有时当事人给法官的压力往往多于案件本身。

　　结案后的深思

　　刚刚送走冀凤梅她们，我就接到李强的电话，他说他第二天早晨6点到法庭来送钱。电话里，我感觉到，李强的确很 为难，他说他找遍了所有能借钱的人才借了700块钱。

　　放下电话，我考虑了很久，这个案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应该尽快结案。冀姐为了给妹妹治病，花了2万多块钱。她们 的诉讼请求不仅仅是这2万多块钱，还要求今后的治疗费用。我知道，李强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6月17日，又是一个星期六，一早我就通知李强开庭，电话里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尽量去吧。”我感觉他不会 来，结果真应了我的预感。我写了一张传票，通知李强19日开庭，让乡司法科的科长给他带回去，让他签字后送达回证，并 告诉他，如果他再不来，我就缺席宣判。

　　开庭那天，冀姐和李强都来了。首先，我告诉双方，这个案件是扶养纠纷，解决的是冀凤梅今后的扶养问题，而不是 报销医药费。娘家说给冀凤梅治病的2万多块钱是借给李强的，这属于债务纠纷，不在扶养纠纷的审理范围内。

　　李强的情绪很激动，他坚持让冀凤梅回家。看这种情况，我想我必须当庭宣判，如果再拖下去，我怕李强下次再不来 了。当时已经来不及去打印判决书了，我决定口头宣判。一方面考虑冀凤梅急需治疗，另一方面考虑李强的收入不高，还要照 顾未成年的女儿，所以判决李强自判决生效之日起，10日内支付冀凤梅治疗费1万元，诉讼费410元由李强承担。

　　判决生效后，双方均表示不上诉。

　　案子结束了，表面上的纠纷已经解决了，但是冀凤梅今后的生活将如何继续？对待此类案件，如何更好地保护弱势群 体的利益？我又陷入深深地思考。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6年7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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