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中年男子 唐门旧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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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4月05日10:22 新民周刊 | |||||||||
撰稿/汪 伟 我在复旦大学一套光线黯淡的房间里找到了唐仕敏。2004年3月的一个阴天,唐仕敏,这个有着典型的中国南方 体形和脾气的中年男子,就端坐在那里。 这是两间黯淡的工作室。这是他叔祖父和父亲手创的事业。斗室内,时间仿佛是可
外面的世界对他们充满了发现的惊奇:唐家,标本世家;遍布中国南北的高校、研究机构和博物馆内,都曾散落有这 个家族的成员。19世纪以来的100多年间,他们以祖传的秘而不宣的技艺,凝固了无数生命某一时刻的姿态和目光。死亡 在这个家族眼里,仅仅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 起点 和每个传统深远的家族一样,那些传说的开始总是起源于某些偶然的机遇。 唐家第一次接触到标本制作的人,是唐仕敏的先人,一位叫做唐春营的猎手。传授这项技术给唐春营的,是一位名叫 拉都胥(T.D.D.LaTouche)的英国人。 自从1861年英国人从清政府手中获得了海关管理权之后,英国驻外官僚就源源不断地被派到中国,在中国各地海 关担任税收官员的职务。拉都胥是英国众多驻外官僚中的一个。他的任职地在中国东南的福州。 从历史遗留下来的某些情景看,这位英国人对自然科学有着强烈兴趣。19世纪末的某一天,在福建一家洋行里,拉 都胥看到了一批被当时的欧洲上流社会的妇女视为珍奇之物白鹭翎羽。这些美丽的翎毛让拉都胥十分惊奇,于是打听它们的由 来。 洋行老板告诉他,这些羽毛是一位唐姓的闽江当地猎人出售的。几天后,拉都胥辗转来到福州城郊的魁歧。他在这里 找到了那位出售羽毛的猎人,唐春营。 素昧平生的拉都胥热切要求唐春营带他到闽江上观看当地的风物。唐春营精湛的捕猎技巧让拉都胥惊奇不已。此后, 拉都胥就频频造访唐家,要求唐春营为他采猎当地鸟兽。他教给唐春营制作标本的技术,使这些鸟兽得以留存。 这次邂逅实现了一个欧洲人的奇思异想,也改变了一个东方家族的命运。3年后,拉都胥调任广东汕头,相约唐春营 一同前往。作为家长,安土重迁的唐春营婉谢了拉都胥的邀请,只是派长子唐旺旺随其同行。唐家后人回忆,拉都胥一直在闽 粤两地任职,唐春营的儿子们充当他的助手,为他制作了大量标本。其中唐旺旺更是长期追随在拉都胥左右。 1930年代,拉都胥在欧洲出版了他在中国东南多年的研究结果,一本叫做《华东鸟类手册》的书。这本书验证了 唐家后代的说法:书中关于中国东南地区鸟类的记载和描述,正是依据了唐家制作的标本。在《华东鸟类手册》的扉页上,有 一张唐家的全家福照片,见证了拉都胥与唐家深厚的友谊。 开枝散叶 动荡不安的20世纪里,唐家的子弟在苦难深重而又辽阔无边的土地上辗转时发生的故事,湮没在了无数家族曾共同 经历过的那些灾难岁月之中。 唐春营是唐家制作标本的开始。他的6个儿子中,至少有5个学会了制作标本的技术。 标本制作工艺在唐家世代相传,制作技术日益精湛。一代代唐家男子又根据自己的经验,打磨和完善了唐春营开创的 技巧手法,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家族工艺。 1906年,上海的亚洲文会博物院和震旦博物馆聘请唐春营的长子唐旺旺赴沪,制作动物标本。这是唐家在专业研 究机构和上海任职的开始。这也是唐家后人足迹遍布中国的家族性迁徙的开端。 唐家迁徙的一个背景是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对民主科学的倡导,高等院校和现代学术机构的建立。现代科学改变 了中国人认识自然的角度,也改变了唐家的命运轨迹。家族技艺由此参与见证了中国现代自然学科、尤其是生物学科的发展轨 迹。 唐启秀,唐春营的四子,唐家第二代中另一位高手,“五四”运动后,担任了广州中山大学的标本员,成为鸟类研究 专家。有文献可查的记录中,这是唐家第一位现代生物学科学者。1928年,唐启秀远赴武汉,任职于武汉大学的前身武昌 高等师范学校。唐家收藏的许多标本也随他运至武汉。 此后的几十年间,唐启秀和儿子唐瑞昌创建了武汉大学动物标本馆。目前由唐瑞昌之子唐兆子主持的武汉大学动物标 本室,规模种类仅次于中国社科院。这是一个惊人的成绩。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福州成为战场,早已开枝散叶、人数众多的唐氏家族远走避乱,从此四散。唐家的标本 制作技术也随之在中国更广大的区域内得以流传扩散,并开始和其他标本制作流派交流沟通,互相取长补短。 到1949年之前,有文献可查的唐家第三代的标本制作高手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唐家子弟进入高等院校。其中的 佼佼者如唐瑞昌参与创建武汉大学标本馆,唐瑞金、唐开品曾任职南京中央研究院自然历史博物馆,唐瑞千曾任职莆田博物馆 和福州协和大学,唐善康则担任了复旦大学标本采集和制作的专业人员。唐瑞芳等多人任职于上海自然博物馆(现已并入上海 科技馆)。 1949年之前,动物标本制作界并非一直唐家独大。曾几何时,有“南唐北李”之说,李家即是华北制作动物标本 著称的李树方家族。 唐仕敏不愿评价先人和前辈的差别,只说李家技法源自日本,他这一辈人出道时,李家已经没落。唐仕敏的弟弟,主 持上海师大动物标本室的唐仕华说,他后来习得了日本制作技法,比较下来,此法最大的特点是制作的鸟类标本胸部比较饱满 。 1949年之后,唐家的后代又长期在北京、上海、武汉、广州、南京和福州等地任职,子承父业,薪火相传,诸多 不乏神秘色彩的标本室、博物馆里,烙上了唐氏家族深刻而隐秘的烙印。 在上海,仍在工作的“唐门”全已是第五代传人。在上海的东北角,唐仕敏主持着复旦大学的标本室。在上海的西南 角,他的弟弟唐仕华主持着上海师大的标本室。堂弟唐思贤是华东师大生物系的教师。 梦里花落知多少 复旦大学那个小小的标本室曾得到老校长陈望道的赞赏。复旦的老先生们说,每有外宾来到复旦,陈望道必邀其参观 唐家制作标本的神技,视之为复旦的骄傲。 唐仕敏的父亲唐子英1950年代追随叔父唐善康进入复旦大学,协助老迈的唐善康创建标本室。1980年代,“ 上山下乡”后回到上海的唐仕敏又追随父亲进入复旦,主持两代唐家前辈的结晶。2003年,唐仕敏50岁,到这一年,他 在他父亲和叔祖父创建的标本室里整整工作了20年。 记者来到上海师大已有诸多荣誉、宽敞明亮的陈列馆中,各种表情凝固着的生物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熟悉这种景象的 人不免心惊。唐仕华对复旦大学黯淡的标本馆表示了高度的尊敬。在他眼里,兄长主持的标本陈列馆似乎是难以超越的。 唐仕敏说,20年来,他只是祖辈事业的守护者,而非创造者。虽然标本室里的标本数量还在缓慢增长,但自从中国 1985年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野外采集标本工作就渐渐停顿下来了——这个标本室的发展本身,见证了中国环境政 策变迁。 1985年以后,用来制作标本的动物,主要源自动物园。一个小小的问题是,家族的事业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专业的 标本制作厂的冲击,产业制作的流水线生产使手工作坊式的制作面临一个尴尬的处境。 唐仕华多年保持了一定数量的制作,以免技艺生疏。他不将产业化的制作看成问题,因为标本不仅是制作,还有保养 、管理和研究。“标本是唐家的事业”,事关家族荣誉。 一个标本厂的工人不会像一个唐家的后代,长久关注自己周围的世界的变动,这种观察是唐家事业隐藏不显的一部分 。五角场,复旦大学大学所在地,上海东北角一块面积约40平方公里的地域。2003年,唐仕敏发表了一篇论文《城市化 对上海市五角场地区鸟类群落的影响》。其中的数据来自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多年积累。 1950年代,五角场还留存有数量不少的原生树林和沼泽地。此后的50年间,原生树林、沼泽地和鸟类大面积减 少。1990年代,81.8%的涉禽,100%的游禽、46%的林区鸟、73.7%的灌丛鸟、85.7%的农田林居鸟 和66.7%的池塘岸边鸟,从五角场地区消失了。曾经的雁鸭类越冬地,现在放眼望去,只见密密成排的建筑,围墙内的工 地,高高的打桩机和大型吊臂。深夜梦回,唐仕敏唯觉物是人非。他觉得1980年代的校园更具有诗意,人类和鸟类的共处 更加和谐。财务科门前的树上曾有两只夜莺筑巢,原生的绿化树掩映着青瓦红墙,人来人往,鸟儿自顾筑巢、觅食、嬉戏—— 这常常回到唐仕敏梦境的景象,真正成了一个遥远发黄的旧梦。 “你坐车经过上海的高架路了吗?绿化带看到了吗?四季常青,好像很美,其实有很多伤害是看不见的……不,不是 对人的伤害,是对鸟儿的,对树的,甚至是对老鼠的……”上海园林局曾向唐仕敏咨询,为什么城市绿地中的鸟类数量有限? 唐仕敏告诉他们,绿地多数种植不多的几个外来植物种类,影响了绿地的生物多样性,某些位于鸟类的食物链下端的虫子消失 ,是一个原因;春夏之交的时候,园林部门在绿地上喷洒农药,杀灭虫子,也造成了对鸟类食物链的破坏。城市可以规划建筑 得整整齐齐,但自然是以参差不齐的多样性为前提的,这是不能规划建筑的。 江山行 1949年后的科技史上,出现过两个科学考察频繁期。一次在1950年代,正逢鼎盛时期的唐家后代,一度惊人 地占据生物学科考队伍总人数的半壁江山;另一次在1980年代,唐仕敏躬逢其盛,几乎走遍了南中国的土地。 这曾是他的祖先足迹所到的土地。从浙江而福建,自广东而广西,家族神秘的血统蒸沸氤氲,唐仕敏的考察如同寻根 ,100多年来南中国土地上种种沧海桑田的变化,家族隐秘线索中的物是人非,唐仕敏日复一日体验着惊奇、欣喜、感伤、 黯然交集的复杂情感。 作为一个学者,唐仕敏往往是悲观的。这样的悲观常从细节中袭来。 一次是在天目山。山中有古寺。一进山门,可以看到无数鸟儿在庙宇旁边繁衍生息,从不怕人。这种天地人和的景象 给初到的唐仕敏非常深刻的印象。天目山中还有古树,树龄长达八九百乃至千年,树种珍稀。林业部门为了保护树林,常常洒 药灭鼠灭虫。数年后唐仕敏再去,不仅没有鸟,“连老鼠都看不到了”。“老鼠不来,蛇就少了,猫头鹰也不来了。道理很简 单。” 唐仕敏不知是谁之过,心中失落之极。 一次在武夷山。武夷山自然保护区跨地方圆60公里,其中禁柴禁猎。然而,就在武夷山下的街道上,贩卖野味的摊 贩一路摆开,长达百米。野猪、獾、蛇、野鸡,无一不有,其中不乏珍稀物种。摊贩辩解说,这些动物虽然也是来自武夷山, 但是并非捕自自然保护区。武夷山如此之大,动物又不知道一出保护区那道看不见的警戒线,就有性命之虞,怪得谁来? 唐仕敏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之际,看不出他脸上的喜怒哀乐来。武夷山在福建,那里是唐家的故地,祖先埋骨之所 ,中国人讲的“血脉所系”。 还有一次在广西梧州。在老山中越口岸,一队队挑夫挑着一笼笼、一筐筐青蛙和其他动物,轻盈敏捷地从唐仕敏眼前 经过。野生动物交易昌盛繁荣,唐仕敏心下黯然。在广东,唐仕敏的学生无意中吃过一次鼠肉,事后问及唐仕敏,才知道吃的 是什么东西,顿时脸色发白。许多人吃惊于唐仕敏看到学生吃鼠也能面不改色,殊不知,唐仕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想起1980年代在广西大瑶山,唐仕敏进山考察蝙蝠,步行三天后发现大山林立,惊险无比,走无可走,只好步 行出山。或许只有这样的深山之中,人和其他生物的对立才不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然而这些都远了。 唐仕敏的女儿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唐思贤的孩子还小。唐仕华的孩子正在上海师大数理学院读大二。唐仕华试探 过儿子的心思,但是孩子对寂寞的学院生活显然有心理隔阂。 “不管怎样,我要让他学会做。”唐仕华说,这是个实际的问题。 唐仕华的“生物应用技术”是一门在生物系本科生的必修课,10年前,讲授这样的课程对唐家兄弟的心理还是一种 考验。 唐家见证中国现代生物学科发展的方式是独特的。技艺只有体系化地纳入教育领域才能扩散和流传,这是欧洲工业革 命前后的科学思潮最重要的遗产和原则。然而在中国,动物标本制作技术的扩散不是以教育而是以一个家族男丁的迁徙来实现 的。 “家族传承是保守的,但是现在唐家的制作技术已无保守可言。”唐仕华说。每年,唐家兄弟在课堂上轻描淡写地指 点种种看似平淡的诀窍,实际都是几代积累下来的精华。然而课堂教育的效果并不理想。唐仕华十分迷惑地发现,他在少年时 代家长随意点拨后就能掌握的技巧,现在他耐心地说上十遍,学生也不能很好地领会。 “标本唐家”的光荣似乎日渐淡远。在书本、橱柜和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的包围之中,似乎只有梦想能够穿越那些光 线黯淡或明亮的房子的墙壁,那父辈和祖辈的光荣的茧子,还有20年黯淡的现实和心情。 相关专题:新民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