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建造几百米高的庞然大物同时，也建造了它身后几百米长的阴影

　　外滩特约撰稿 马崑／发自洛杉矶

　　提起洛杉矶，你会想起什么？艳光四射的好莱坞红地毯？可爱的米老鼠和唐老鸭在迪斯尼向你招手？拥有科比、奥尼尔的NBA湖人队？1984年奥运会中国体育的第一次辉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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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夕阳斜照下的金色沙滩？隶属于洛杉矶名下的种种这些亮色实在让太多人向往，而当真正置身于其中，你会发觉“世界影都”、“娱乐胜地” 、“体育名城” 、“举世闻名的工商都会”、“科技重镇”和“文化中心”这些名头相互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惟一的联系是它们被世界上最稠密的高速公路网相互衔接起来，而这反而会时刻提醒你，这已经是一个被肢解了的城市。

　　“天使之城”并非独生子

　　通常意义上的洛杉矶并不是一座城市，而是88个行政城市组合起来的绵延100公里，面积达10567平方公里的广大地区。红地毯在好莱坞，迪斯尼在阿纳海姆(Anaheim)，气候宜人风景如画的海边沙滩在圣莫尼卡(Santa Monica)和马里布(Malibu) ，而真正的洛杉矶城，仅仅指的是中心1200平方公里的地区。尽管外面的人总习惯地称居住在洛杉矶地区的人为“洛杉矶人”，但 他们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几年前初次来到这里， 和新同事聊天甚是投机。谈话间提到这座城市，我理所当然地问起：“你对居住了这么久的洛杉矶如何评价？”对方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纠正说：“准确地说，我并不住在洛杉矶市，我住的城市叫卡尔弗市(Culver City)。”乍一听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要知道我们讨论的，也就是相隔一条街的两个城市名称而已。但几年后的今天，我也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所住的城市是伯班克(Burbank)而不是洛杉矶，并也对城市名称培养起一种特殊的敏感，探究个中原因，颇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

　　洛杉矶这座城市的名字来源于西班牙语，意思是“天使之城”。在城市发展的初期，这里确实是一个令天使都向往的地方。20世纪初，油田的开发、海港的兴建和好莱坞的崛起推动了洛杉矶第一次大发展，上世纪60至70年代，国防、宇航和电子工业再一次把这座西部城市推向发展高潮，并一跃成为仅次于纽约的美国第二大城市。而洛杉矶市作为市政府和地区政府所在地，在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炫耀的欲望。在这里，你会看到鳞次栉比的著名建筑师的大手笔，几十栋上百米的高楼都把自己最花哨的噱头摆到顶层以吸引眼球，便造就了貌似繁华的现代都市中心的经典画面，而在各个都市的大小杂志封面上炫耀。然而，人们在建造几百米高的庞然大物同时，也建造了它身后几百米长的阴影，几十栋高楼带给洛杉矶的，是风光背后难以摆脱的阴暗的城市。当经济泡沫渐渐破灭，洛杉矶人忽然发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原来如此阴冷。

　　夹缠在疯狂与现实之间

　　住在洛杉矶几年，除了工作时间，我从没有独自去过所谓的邦克山(Bunker Hill，洛杉矶市中心的一个街区)。下了班，在洛杉矶的市中心，也几乎很少看到有人行走，周末更是如此。任凭城外四通八达的高速路堵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洛杉矶中心地区却像是个黑洞，静寂得让人有些恐慌。一个朋友开玩笑地对我说：“走在邦克山的大街上，就好像进入小时候的噩梦，庞然大物把你挤在当中，你越是拼命地抬头越看不到它的全貌，你越是拼命地奔跑越是惊觉自己跨幅几十公分的步子简直就像是在原地踏步。”噩梦不仅仅是体量上的压迫，自从上世纪70年代发生过持续几天的枪战骚乱以来，接下来的20多年里，对这个地区的敬而远之已经成为了所有洛杉矶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站在如今的邦克山，让人很难想象60至70年代这里作为美国乃至全世界新兴城市代表作的时候，是怎样的一派繁荣景象。2003年，美国在线”与“旅游休闲杂志”公布的民调结果显示，洛杉矶已经成为美国人心目中“整体生活品质”最差的城市。

　　然而，对家的爱憎很少有人分辨得清。没有什么人喜欢阴影笼罩的洛杉矶城，但这不妨碍他们记得每个街角的咖啡厅和那里的故事。公司的午休时间我总是习惯贴在茶色玻璃幕墙上，听周围的人高谈阔论，电影和体育总是永远的主题。说起电影，总会有人站起来，指着我身后100米下方的银行说，“还记得1995年华纳兄弟出品的电影《盗火线》(“Heat”)吗？那里的抢劫及枪战的场景全是实景拍摄，就在那儿！”然后心有余悸地看看被玻璃滤过色后有些灰暗的街道，抿一口黑色的咖啡，又释然一笑说：“洛杉矶，有什么疯狂的事情不能成为现实呢？”这后一句，就算是对人们心目中的洛杉矶最好的注脚吧。 不知道这些感情在他们心里植了多深的根，恐惧、兴奋混杂着些许骄傲。也许此后的种种改革也都源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吧。

　　大手笔欲重振“天使”雄风

　　事实上，兴建高楼是1959年洛杉矶城市规划中的一个重要步骤，当时的规划是在地势高于原有低矮的市中心零散建筑的区域，建造一个标志性的中心商务区——邦克山，这一举措在当时确实得到众多商业巨头的青睐，英国石油、富国银行、美林银行、花旗银行和KPMG等等国际国内的大型企业纷纷在这里设立总部，洛杉矶的中心天际线也因此丰富了起来。然而，一个城市的发展总是要经受时间的考验。近十几年中心区的没落、商家的流失以及日益恶化的城市形象都不能不让这个旧时西部的希望之星承认，那个时候的规划方向确实有些目光短浅。

　　20年后痛定思痛，政府的规划师们终于决定全面修正当初的规划。2003年9月洛杉矶市政府正式启动了这个市中心改造计划。并与洛杉矶县联合成立一个半官方机构“格兰德大道重建委员会”，负责监督这个庞大项目的实施。这一次，洛杉矶要用心打造一个持久的城市亮点，以诠释全新的“天使之城”。有意思的是，稍稍对当代建筑有些了解的人，看到委员会列出的建筑规划顾问名单都不禁莞尔，美国建筑界最显赫的明星人物(盖瑞)与今年的普里兹克奖(世界建筑界的最高奖项)得主(哈迪)的组合显然不能满足洛杉矶人的胃口，还要加上一个欧洲的建筑之星(努维尔)，这种梦幻组合被用以重塑洛杉矶这座“梦幻工厂”真是再恰当不过。

　　音乐厅——新洛杉矶的标志

　　其实，洛杉矶市中心的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灵光一现。早在10年以前，此计划便悄然酝酿起来。2003年完工的沃特·迪斯尼音乐厅便是改造计划中的先行者。10年间工程经历了洛杉矶上世纪90年代初的经济衰退期，财政上的困难几乎让这个银色巨人胎死腹中。关键时刻洛杉矶市政府不仅在工程初期大笔一挥，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无偿划出4英亩的建筑区域，还不惜重金请来了身价不菲的弗兰克·盖瑞——当今美国红极一时的明星建筑师——作为音乐厅的设计人。其复兴市中心的决心可见一斑。

　　说到此，不能不详细介绍一下这座音乐厅本身。

　　作为整个格兰德大道复兴的一个里程碑，弗兰克·盖瑞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雕塑出了一座充满明星气质的艺术品。作为洛杉矶爱乐乐团的基地，这座音乐厅与原先的洛杉矶音乐厅仅相隔一个街区，二者遥相呼应，却是完全不同的形式。原有的音乐厅以浅褐色作为基调，平直的线条主宰了建筑的大部分体型，偶尔有玻璃幕墙穿插于其中，依然遵循着现代主义规则严谨的组织形式。反观沃特·迪斯尼音乐厅，张扬的亮银色不锈钢外表，分层弯出不同弧度的曲线，生长着交织在一起，优雅地变换着姿态，舞蹈在街的一角。让人不能不惊讶于盖瑞对于抽象艺术的形象表达，那些摆动自如的曲线似乎不是设计师笔下的主观意愿，而是因内部的交响乐由表皮的缝隙中倾泻下来，或清脆或低沉的旋律透过时而舒缓时而陡直的线条流淌出来，一派浑然天成的感觉。高度反光的亮银色涂层，使这座建筑从现有中心区一片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交织的严谨立面中跳将出来。“这是我们的埃菲尔铁塔(法国巴黎)，我们的议会大厦(英国伦敦)，我们的悉尼歌剧院(澳大利亚悉尼)。”在2003年10月20日的落成典礼上，这个音乐厅的主要赞助者，洛杉矶地产巨头亨埃利·布劳德如是说，“这件艺术品将与这些名字并驾齐驱，成为世界上最吸引镁光灯的建筑。”

　　亨埃利的宣言不知道能不能成为现实，而洛杉矶的政府要员们显然不能仅仅满足于镁光灯闪烁，他们希望这里不仅可以吸引人们来拍照，还可以吸引他们走进去，享受豪华的内部装饰，欣赏来自世界各地的交响乐、音乐剧，从而给这个地区带来更多的生气。这也是中心规划中策略的重大调整：改变过去以商贸办公中心为主的单一发展方向，以这些标志性建筑带动整个地区多元发展。例如娱乐文化表演与时尚购物、多种饮食文化结合，提高商贸区的人口居住密度等等。如今迪斯尼音乐厅的演出表已经排到了3年后，在吸引更多的文艺活动方面，显然是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能够花2.74亿美元巨资在这么一个规模不大的音乐厅上，也可谓用心良苦了。

　　完美背后的代价

　　作为大型音乐会的举办地，其室内的音响效果自然是其关键所在。“要做就做最好。”盖瑞放言道。

　　他的目标是超越目前世界上最优秀的演奏厅音响效果，让这个能够容纳2265名观众的演奏大厅为演奏者和聆听者提供完美的欣赏与被欣赏的场所，这一次，与盖瑞合作的是来自日本的著名声学工程师丰田泰久(Yasuhisa Toyota)。为了“完美”二字，演奏大厅经受了最严格声学测试，包括用一个1：10的大厅仿真模型来做最后的模拟试验。令人叫绝的是经过多次测试得出的结论：这里音效的可分辨程度可以达到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听众可以听清每一个音符，而音乐家则可以听到每个听众的咳嗽声、喷嚏声和喘息声。如此敏感的音效无论是对于音乐家还是台下的观众都算得上是一种考验了。

　　大胆苛刻的设计使得沃特·迪斯尼自从开幕伊始便成了全城的焦点，住在附近的居民给《洛杉矶时报》写信抱怨：“自从音乐厅建成以来，家里的窗帘必须成天紧闭，即使如此室内的温度还是上升了几乎10华氏度。”“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怪物摆在家门口。”如此种种，对外部面材光污染的争论，对内部过分敏感的音效的争论，对内部与外部空间关系的争论几乎每天都会在各个建筑杂志以及洛杉矶时报上占据一席之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好奇，越来越多的人想亲身体验一下这个充满矛盾的艺术品。

　　这一次，他们不能再错

　　以迪斯尼音乐厅为代表的明星建筑战略在初期的成功，给了复兴计划的规划师们更多的勇气。在这一时期，先后有超过20亿的投资在市中心附近地区展开，包括一个新的联邦法院办公大楼，新的加州交通部总部，对历史悠久的洛杉矶县司法部大楼进行保护性维修，加建表演艺术学校等等。不难看出，投资的重点全部放在了文化及政府设施上。在复兴格兰德大道委员会的官方主页上，可以看到他们精心计算的短期与长期的投资回报率，工作机会的增长曲线。与40年前不同，这一次，他们已经学会努力计算每个细小的举动对整个街区乃至整个洛杉矶的意义，是5年、10年还是50年、100年? 近年来，规划界经常用洛杉矶举例说明无秩序的城市规划的种种劣迹，洛杉矶的规划师和政府官员显然在努力改变这一现状，至少在态度上先行一步。

　　“主城区的复兴只有一次机会!” 正如开发商之一的理查·魏恩在3月13日的研讨会上反复强调的。洛杉矶已经用了近20年的时间认识到城市自身盲目发展的缺陷，这一次，他们不能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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