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周刊：湖南岳阳护照流水线揭秘

　　从刘湘建们手中流出的，既是“假的真护照”，又可以说是“真的假护照”。被贿赂的国家公权为偷渡客提供了一条合法、安全的“官道”。

　　撰稿／杨 江(记者)

　　一位知情人告诉《新民周刊》，发生在岳阳的这起案件，是建国以来第一起警方大规

模违规签发护照的案件，涉及部门、人数之多，金额之大，时间之久令人震惊，集中反映了目前护照管理中多个环节存在的问题。

　　案情重大，岳阳市各相关部门均拒绝接受采访。《新民周刊》从知情人士处获悉，“护照批发案”此前由岳阳市公安局纪委调查，而在连续发生刘湘建外逃和张力之坠楼身亡两起事件后，湖南省公安厅牵头与岳阳市纪委、检察院组成了联合调查组，调查组已经要求岳阳市公安局领导集体回避“护照批发案”的调查工作。

　　连台本戏，已近高潮。而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也开始逐渐清晰。

　　政策缝隙闪转腾挪

　　2002年9月，公安部确定长沙、岳阳、娄底3市为湖南省护照改革试点城市，试行“按需申领护照”，即除部分公务员、事业单位管理人员和法定不准出境人员外，试点城市城区公民因私出国，只要户口簿、身份证即可申请办理因私护照，无需提交单位或派出所意见及与出境事由相应的证明。

　　这一制度降低了护照办理的门槛，大大方便了办照公民，刘湘建本人也曾在当地媒体上为“护照改革”叫好。为配合试点，自2003年始，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着手筹建三大计算机管理系统，即“法定不准出境人员通报备案系统”、“特定人员出国境管理系统”和“人口信息系统”。

　　2003年9月，岳阳的按需申领护照试点工作正式启动。资料显示，2003年岳阳市办理出入境手续的市民达1.3万人次，比上年增加4000多人次，2004年的人次则比上年又增长了60%。

　　政策的调整拓展了刘湘建等人闪转腾挪的空间。令人震惊的是，岳阳警方并非个案操作，而是直接与蛇头交易，大批量地违规签发护照。这也正是“护照批发案”这个说法的由来。

　　据知情人介绍，目前已经发现了4个与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交易的蛇头，均为岳阳人，导演去年10月温州偷渡大案的胡姓蛇头已经被抓获。

　　外界纷传，温州偷渡案中岳阳警方一共提供了164本护照，每一本护照刘湘建就可以从蛇头处提取1.6万元酬劳。另一个版本的价目表，是刘湘建根据难易程度从每本护照收取5万至7万元不等。但知情人说，实际上，违规签发的护照每本最高收费可达46万元，最少的也在15万元左右，“你想，蛇头办一个假护照都要十几万，现在给你一个真护照，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国，收费怎么会少？”对于涉案总金额，这名专案组成员说，具体数字非外界所能想象。

　　他说，这个蛇头另外还交代，他曾在刘湘建这里办了80本港澳通行证，将一些来自浙江、山东等地的女子送出境。据称，这些出境从事色情服务的女子3个月就可以挣到数十万元人民币。

　　2004年9月底，因涉嫌违规签发证件，广东省惠州市公安局长吴华立和出入境管理科科长邱金惠被立案调查。据说有关部门在调查中发现，惠州公安、岳阳公安与蛇头均有非法交易，所不同的是，惠州主要违规签发港澳通行证，而岳阳则大量违规批发护照。

　　知情人士说，“还有3个蛇头没有归案，被抓的这个姓胡的只是一条小鱼而已。”此外，违规签发护照并非从2003年始，目前调查已经回溯到十几年前。据说，刘湘建前任的出入境管理科两位领导在该案事发后都曾经被双规。

　　“护照流水线”

　　岳阳“护照批发案”中，我们看到的已经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权钱交易。为了满足蛇头的需求，当地一些警察构筑起完整的腐败“流水线”，各个环节间几乎天衣无缝。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些非法取得护照者在境外东窗事发，以及异地警方的行动，刘湘建等人的“批发生意”在当地很难被揭露。

　　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的大厅墙壁上，张贴着申请护照的程序。岳阳市民凭本地户口申请护照，然后再到目的地国家的使领馆申请外国签证。

　　这个程序与国内其他城市的流程基本一致。既然拥有本地户口是在当地申请护照的基本条件，164个温州人又是如何在岳阳拿到护照的？

　　事实是，他们的户口信息被岳阳户籍管理部门非法更改，摇身一变，成为岳阳当地人。取得合法身份后，他们才能不露破绽地申领护照。

　　记者了解到，符合岳阳市落户条件的人群包括新生儿、调动的干部和工人、刑满释放和解除劳教人员、被引进的人才、投靠人员、买房入户人员以及转业、复员、退伍军人、大中专生分配和回国人员。其基本的落户程序是：落户申请人在派出所完成落户审批后，到岳阳市公安局户籍科录入微机信息，并到市计委领取入户指标卡，再到分局户政室警务厅办理入户通知单，最后到派出所办理落户手续。

　　接受采访的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在温州发现的这164本护照中，有一大部分是在刘湘建调任出入境管理科前的辖区——岳阳楼区公安分局梅溪派出所落户的。

　　这位知情人士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说，远在广东、浙江等地的外地户籍人员与蛇头联系后，就不需再出面，整个过程由蛇头或中介人与岳阳市出入境部门联系。

　　“比如，蛇头在联系刘湘建后，到城区各分局下属派出所办假户口。还有，出国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有申请留学的，有陪读、探亲的，很多人需要办理假文凭、假证明，这些都需要费用。”

　　知情人士还说，在被发现的164本违规护照中，已坠楼的张力之在网上点击审批了约100本。这些护照几乎没有任何合理的原始资料支撑。有一种说法是，一部分温州人直接绕开了岳阳的户口关卡，凭借根本不存在的户口资料，直接在出入境管理科完成了审核批准。

　　对于这些说法，记者接触的知情人士没有否认，但他拒绝透露违规办理户口的详细过程，表示其中牵涉部门太多。不过他证实，岳阳楼区公安分局户政室有3名副主任已被双规，其中一名负责行政内勤和信息更正工作，一名负责面上基层工作，还有一名负责微机技术管理工作。记者也注意到，岳阳楼区公安分局户政室发布布告说，从2004年12月4日到2005年2月5日，岳阳暂停户口办理工作。

　　岳阳市委宣传部新闻中心钟涌波说，案件尚在调查，很多情况他们不太清楚，而岳阳市公安局相关领导均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因此有关人员违规办理户口的详情尚未彻底明朗。

　　获得岳阳户口是整个流水线上难度较大的一环。一旦拿到了户口，护照申请人应在上户派出所填写护照申请表，然后持本人身份证、户口本原件亲自到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接受面谈。而出入境管理科内部的办证流程中，受理、审批和发证三个环节也均需分别实施网络查控，审批过程时用印章等环节还需报上级部门备案，而且每道程序都不是一人操作完成的。

　　这就意味着有意造假者在岳阳申报护照，除了户籍造假外，仍需通过出入境管理科对“法定不准出境人员通报备案系统”、“特定人员出国境管理系统”及“人口信息系统”等三大数据库的相应处理。

　　记者了解，在整个签发因私护照的流程中，张力之负责的是审批和用印两个环节，而刘湘建掌控着签字大权。他，似乎顺理成章地就是这条流水线幕后的调控者。

　　可是，事情也许并不这么简单。

　　黑洞无底？

　　那位知情人士告诉《新民周刊》，刘湘建出逃英国后给岳阳市公安局领导打电话表示，先请一段时间的假，“问题查清了就回来，查不清就永远不回来了”。

　　“这句话是有含义的”，他说，“刘湘建实际上也只是一条小鱼，此事绝非一个出入境管理科就可以完全操纵。”

　　公安部2004年6月即督办此案，但岳阳市公安局当时不仅未对出入境管理科负责人做任何处理，反而在4个月后仍旧让刘湘建在眼皮底下顺利出逃，整个事情的发展也确实蹊跷。

　　据知情人士透露，岳阳市公安局分管出入境工作的领导在刘湘建出逃后，曾多次表示自己很冤枉，作为刘湘建的主管领导，外界很多人认为他与护照管理失控难脱干系。但他私下抱怨，自己管不了刘湘建，刘湘建审批护照根本不用他签字。

　　另据有关人士透露，刘湘建在出逃前也曾多次提及，出入境管理科违规批发护照并非他一个人的主意，而是经科室研究讨论通过的，而且是在有高层要求搞创收的背景下实施的。张力之的母亲许林英也曾向记者反映，张力之曾向刘湘建表示这样违规办证会出事，但刘湘建回答说是集体决定的，不要怕。

　　有媒体报道，2004年10月29日岳阳市公安局领导找刘湘建谈话时，他交代违规办了230多本护照，并从蛇头处收取了30万元“办证费”，其中10万元用于出入境管理科的装修，另20万元可从科里账目中看到。

　　岳阳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略显陈旧，而位于办公大楼一楼的出入境管理科办证大厅，装修得着实让人眼前一亮。知情者介绍，装修的钱是科里自己创收的。此外，有警方人士介绍，去年12月14日起，岳阳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的成员开始“退赃”。这些所谓的“赃”，包括科员们收取某些旅行社、中介机构的红包等。

　　去年12月7日，应岳阳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原市公安局局长刘国球本人要求，岳阳市人大同意其辞去了公安局局长职务。当天，原市政府助理巡视员傅少祥走马上任，担任岳阳市公安局局长。

　　2004年12月29日，联合调查组成员、中共岳阳市纪委副书记、市监察局易局长接受了《新民周刊》的简短采访。他说，对于目前媒体及社会上的一些流言、猜测，他不作任何评论，案件已经移交岳阳市检察院，进入司法程序，联合调查组已经调查认定了刘湘建违规办理护照的犯罪事实，但他拒绝阐述详情。

　　岳阳市检察院在12月21日正式批捕刘湘建，但易局长表示，案件能否有推进，关键在于刘湘建能否从英国被成功引渡回国。

　　岳阳护照试点已经叫停。实际上，类似丑闻不仅在岳阳出现。2004年10月，广东惠州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科长邱金惠被立案调查，他涉嫌违规办理商务签证，帮助数千从事色情服务的女子和黑工长期逗留香港、澳门；同月，广州市越秀区公安分局出入境管理科民警黄某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他伙同蛇头帮助6名偷渡人员违法取得个人出国护照，逃往日本。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广东惠州公安局违规签发港澳通行证事件暴露后，全国共发现6个省市存在违规办理护照的情况。

　　从刘湘建们手中流出的，既是“假的真护照”，又可以说是“真的假护照”。长期以来，人们普遍理解的偷渡，是蛇头把人蛇藏在货车厢或隐秘船舱长途跋涉，漂洋过海，或者凭借伪造的护照穿越国门。但这些丑闻却揭示出另一种偷渡：被贿赂的国家公权为偷渡客提供了一条合法、安全的“官道”。

　　人们毫不怀疑，一些腐败分子会通过这条“偷渡官道”顺利外逃。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说，蓄谋外逃的贪官一般早就准备了用化名办理的因私护照，贵州省一个前交通厅厅长就是疏通相关渠道，凭借化名在湖南湘潭取得护照，事后成功外逃的。(感谢邓飞、罗昌平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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