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泓冰
北川县宣传部副部长冯翔的自缢身亡,惊痛了天下。冯翔不是北川县干部选择自杀的第一个,半年前北川县农办主任董玉飞的弃世,留下了和冯翔如出一辙的遗言:“抗震救灾到安置重建,我每天都感到工作、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我的确支撑不下去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两人相熟,命运相似,都是羌族汉子,儿子都在曲山小学遇难,工作业绩都很突出。冯翔在董玉飞死后说过,也有过和董同样的念头。
冯翔、董玉飞,没有死于地震,却死于无法解脱的心理崩溃。不少媒体在评论此事时,激情洋溢地要求灾区干部“雄起”,振作起来,走出心理阴影——旁观者如此激励,实在有嫌轻飘。事实上,冯翔之死,提醒我们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们去做什么,而是“控制”我们自己,别再“要求”他们再做什么——他们实在太累太累了,从体力到心理。来自外界的哪怕是很微小的一点“要求”,都可能成为压垮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忍不住给相熟的一位北川官员打了电话。他沙哑着说:冯翔的念头,我们北川干部几乎都有!我们太累了!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沉重如捣。地震一周年了,我们不要再看到新的伤亡,我们不要再听到又一个“冯翔”!
北川的生命损失极为惨重;北川干部,更是极为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中的很多人,和其他灾民一样,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小家,失去了从前安详的生活。但是,他们又和别的灾民不同,他们同时还失去了自己熟悉的县城,还面临极为沉重的工作压力。在北川,400多名干部遇难,因为要异地重建,救灾工作比别处更加繁杂困难。逝者留下的担子,他们不得不扛起;层层加码的工作要求,他们不得不承担。一度,他们没有双休,没有假日,鲜少生活补贴。当疲惫不堪地回到租借的小屋,面对一室的凄凉,当别处的灾民开始陆续搬进新居,北川新县城还在图纸上,还在那片黄灿灿的油菜田里。任何一个工作阻力,都可能把本来硬铮铮的汉子击垮。对董玉飞来说,是摧毁了饱含他心血的新建农舍的一次泥石流;对冯翔来说,可能是对他的工作的某种否定。
身为宣传干部,冯翔要独自承担更多。清明,一拨又一拨的媒体涌进北川,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陪同进入废墟,一次又一次地撕开伤口。
那么,汶川大地震即将一周年,我们能做些什么、不做些什么?
首先,作为上级,请为冯翔们的工作减压。北川的官员,是干部,首先也是需要关爱的痛失亲人、流离失所的灾民。不要一味向他们压数字、要重建业绩,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急需关怀。能否更多地配备挂职干部,以缓解他们无法负荷的压力?对偶然的失误,能不能更宽容一些,更体谅一些?
其次,作为媒体,在地震一周年蜂拥而入灾区时,请更人性一些,不要残忍地揭开他们本已藏起的伤口,不要逼他们配合冰冷的镜头,不要激出他们的眼泪以满足好奇。让幸存者对灾难情景不断重复体验,往往会构成新一轮的心理创伤和不良暗示。更不要把幸存者拎到镜头前,嗫嚅着去“感恩”,去复述一些激昂的话语,来配合你们的主题。
再次,作为心理工作者,更不能成为心理伤害的主力。在灾区,心理工作者潮水般来而复去,短暂的所谓“心理救援”,往往是违背职业水准和职业精神的。心理救援本来是一项长期而艰难的工作,不和救助对象建立长期的情感交流,根本无法走入内心,重建其心理支撑。那种聊几句、得到一些调查资料,能够丰富自己的经历和论文就满足了的所谓学者,也包括记者,是极端自私的。
最后,曾经献出爱心或参加灾后援建的人们,请摒弃救世主心态。从某种意义上说,灾区和灾民是在为整个共和国承受巨大的灾难,每一个公民有责任和义务伸出救援之手。是灾区帮助了我们,重建了久已荒疏的公民意识,面对灾区,感恩的应该是我们自己。
如果,我们不能做什么,那么,至少让我们别做什么。让冯翔们少一些压力,少一些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