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把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称为“矛盾凸显期”、“矛盾多发期”,但近来媒体的很多报道给我们描绘的却是一个“怪事凸显期”、“怪事多发期”(当然媒体也有媒体的苦衷)。汉语成语中,本有“坐井观天”的故事。大约900年前,金朝的皇帝发明了“井狱”,将俘获的大宋钦、徽二帝关入,任其仰天长叹。而900年后的今天,在堂堂首都北京,则出现了“井居”一族。按报道所说,竟有不少人,住得最长的已有20年。
昨天有记者采访我,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时还真是觉得无可奉告。回家后想了想,今早发了一条微博。首先引用了“井居者”的说法:“去了救助站,一家就没吃喝”——恐怕这是实情。接着发表评论:“‘井居者’的需求是长期性的,救助站解决不了他们与生计相联系的长期居住需求,所有的现行政策应该也解决不了,拟议中的‘城镇化’恐怕还是解决不了。因为我们的政策思路常常把‘安居’和‘乐业’割裂开来了”。
今天,又有记者看了我的微博不甚理解,打电话求解读。于是干脆就我的观点展开一下,铺陈为一篇短文。
我们知道,国际上有很多大城市都有“贫民区”,不雅点的称呼就是“贫民窟”。这种现象在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常见,但在发达国家和地区有时似乎也不能免。一般来说,我们会把这种现象归为资本主义的罪恶。但是,在工业化、城镇化发展的过程中,大批劳动力涌入大城市,他们初来乍到,囊中羞涩甚至身无分文,所以在要“花大钱”才能解决的居住问题上是能凑合就凑合。在讲究自由迁徙和居住的国家和地区,政府也不能横加干涉,但又舍不得为穷人大笔投入。最后的办法就是划出一块区域,让贫困群体自己想办法解决居住问题,最后就形成了“贫民窟”。
现代社会里,人们往大城市流动,目的是那里有更多的就业或曰谋生的机会,这种求生存、求发展的愿望,用强制性手段是难以控制的。当这些流动劳动力来到大城市,图个温饱也许比较容易,而最难解决的可能就是安居问题了。北京的房租,即使是廉租房,又岂是他们住得起的。“井居者”以及以前历次被“关怀”过的“城中村村民”、“群居者”、“露宿者”,等等,其实都是在收入不高甚至极低的背景下,无奈中采取的“不合常规”的居住办法。也许有个情况我们更应该注意,这就是一旦他们被媒体关注了,领导关怀了,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就杯具了,即没地方住了。
“井居者”是否救助管理制度的服务对象?至少被报道得比较多的王先生不是。救助管理制度的服务对象是“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但王先生有家,就在3小时路程之外的怀柔,所以不是“无家可归”;他“井居”10年,但日子过得似乎还很有规律,甚至津津有味,所以算不上“生活无着”;更重要的是,他从来都是靠劳动养家糊口,根本就没有“流浪乞讨”。何况现在救助管理讲究的是自愿,他不自愿,就没人可以强制他“被救助”。
进一步分析,救助管理提供的只是临时性的食宿服务。一般来说,让被救助者住一个星期后,就会给买张车票并“护送”回家。可王先生要满足的是与生计相联系的长期居住需求。也就是说,不但要能长期居住在城里,还要能够就业或有可持续的活计。现在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是他自己安排的,若是没有外界干预,他的选择至少目前是可持续的。因为实际上已经持续了10年,而且他的“洗车”市场一时还没有疲软的迹象。现在如果政府要帮他作安排,现行政策中只有回家吃低保才对得上,但他家又被贴上了“超生”的标签。退一步说,即使得到低保,可能也不够一家花销。现在他一个月可以挣3000元,低保给不了这么多。即使给了低保,恐怕他还是会外出讨生活。
那么正在拟议中的未来的“城镇化”,是否对“井居者”一类的社会群体是个利好消息呢?至少现在还不能过于乐观。如上所述,外来人口是本着就业和生计的目的涌入大城市的,因为大城市机会多;但拟议中的“城镇化”却把他们的家规划在小城镇,大城市仍然对他们关着大门。不知按这样的“人—家”分离的政策思路设计的宏伟蓝图,其后果会是怎样?
昨天在出租车上听了一段评书,正说到岳元帅因钦、徽二帝蒙难,在北国坐井观天,于是,每餐粗茶淡饭,进食前必面北祝祷,不敢僭越。突然想到,要是我们的各级政府,也会为升斗小民,亦即政府服务的“上帝”的苦难操心得茶饭不思,那天下还有什么难题不能解决。
现在政府部门的执行力确实大大加强,不出所料,刚刚写完这篇文章,媒体已经报道:《北京住人下水道井口被执法者用水泥封死》。其实这个后果用脚指头都可以估计到,因为现在的社会管理者的行为逻辑和管理水平就是这样的。那么在寒冷的冬夜,这些匆忙出走的“井居者”又会在哪里过夜呢?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
(原标题:[个论]唐钧专栏:“井居者”言:被救助就全家没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