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哈斯：我亲眼见证了奇迹

　　埃德哈斯：我亲眼见证了奇迹

　　德累斯顿的圣母大教堂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建筑物之一，它也是德国与世界现代史的一个象征。二战结束前的那个情人节前夜，这座德国最大的新教教会花费了6118日才建造成功的大教堂，仅在一天之内就变成了废墟。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德累斯顿

　　建筑工程师埃德哈斯·维西斯洛克(Andreas Wycislok)，为圣母大教堂工作已经10个年头了。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长的一份工作，也是他认为最有意义的工作。在此之前，这位波鸿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生的每一份工作都不超过3年，其中包括一年半在非洲参加的援助计划。

　　他的办公地点，在闻名遐迩的圣母大教堂旁边，每天，他都要穿过广场上排长队等待参观的人群，来到自己窄小的阁楼状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两幅地图，一副是德累斯顿市旧城名胜的示意图，另一幅是精心绘制的圣母大教堂工程图。埃德哈斯说，这两幅图，主要是来了访客以后指示给别人看的，至于他自己，用不着了，闭上眼睛，也说得出哪里是什么样子。

　　整个圣母大教堂的重建团队，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幅打开的地图，和这样一个清晰的梦。

　　世界上最大最难的拼图

　　德累斯顿曾是欧洲最美丽繁华的城市之一，这座有着800年悠长历史的古城，素有“易北河畔佛罗伦萨”的美称。

　　圣母大教堂则是1726至1743年间，由著名设计师拜尔设计建造，建成后立即成了基督教艺术的典范。这座巴洛克式教堂堪与伦敦的圣保罗教堂甚至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媲美，200多年来一直是德累斯顿人的骄傲。

　　1945年2月13日，二战已近尾声，正值德国的狂欢节，德累斯顿并非军事重镇，被战事拖得疲乏不堪的德市市民普遍庆幸地认为，一切即将过去，可以轻松地过个节了。当日傍晚，英国皇家空军的9架轰炸机带着244枚炸弹从英国南部的空军基地起飞。晚上21点39分，德累斯顿响起了空袭警报。大约20分钟后，英国空军在德累斯顿市中心投下了炸弹。第一次空袭持续了近30分钟，炸弹投掷非常密集，整个内城陷入一片火海。凌晨1点到2点之间，盟军发动了第二次空袭。这一回，500多架飞机对15平方公里的城市进行了地毯式轰炸。在这最初的两次空袭中，盟军共投下65万枚燃烧弹，529枚威力强大的薄壳空投炸弹和1800枚烈性爆破炸弹。几小时之内，古城德累斯顿变成一片废墟，几万人葬身火海。

　　如今，在圣母大教堂前的一块残垣断壁上，镌刻着一位目击者当时的日记：“只听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直到第二天，圣母大教堂里到处散落的火焰还没有熄灭。”

　　德国著名文学家豪普特曼面对惨不忍睹的废墟，悲痛地说：“谁如果不会流泪，就来看看被炸后衰败的德累斯顿。”

　　2005年10月30日，德累斯顿圣母教堂经过轰炸后60年的历史和11年重建的岁月，重新竣工揭彩。整个庆祝活动不间断地进行了3天3夜，德累斯顿全市沸腾。许多老人扶杖前来参加庆典，在祈祷的烛光中满眼含泪，他们绝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重见圣母教堂的荣光。

　　德国人对历史是如此较真，圣母大教堂重建的建筑材料中，有近一半是从原教堂废墟中挑拣出来的。人们在巨大的瓦砾堆上，一块瓦一块瓦地仔细鉴别和分类, 并把它们归回原位，不足部分用新的材料来补充。这一工程被称为“世界上最大、最难的拼图”。

　　废墟周围带刺的玫瑰

　　圣母大教堂的重建一波三折，颇耐人回味。

　　“德累斯顿市属于东德，战后一直有重修的打算，但是一来缺乏资金，二来具体重建的工程方案不能落实。直到两德统一以后，资金、技术上的条件具备了，到1993、1994年，才开始清理废墟，真正考虑该如何重建。”

　　1年以后，埃德哈斯在报纸上看见圣母大教堂重建招募工程师的广告，他被这项意义非凡的工程打动，随即报名参加了重建工作。

　　而在此之前的近50年，圣母大教堂的废墟就那样荒芜着，有一个时期它的周围甚至成了放牧的牧场。“一些雕塑的残片被偷走了，有段时间，德累斯顿到处在搞建设，有些石头，竟被拉去铺停车场。”

　　最后还是老百姓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历史文物。由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牵头的民间组织，把石头“抢了回来”。一位名叫阿特勒的教授，发动市民在废墟四周种上一圈带刺的玫瑰，保护废墟不受更大的破坏，更唤起人们珍爱艺术遗产的情感。娇艳的玫瑰围绕着苍凉的废墟，曾是德累斯顿的一景。

　　1994年，重建工程正式开工。

　　艾伯哈德·勃格博士，圣母大教堂重建的总工程师，兼募捐者基金会的负责人。在接手圣母大教堂之前，他承担了萨克森州不少教堂的修建工作。他在众多报名应征者中选中了埃德哈斯作为助手。

　　“他是杰出的建筑工程师，同时也是虔诚的新教教徒。教堂建成之时，他的兴奋无法言喻，现在只要在德累斯顿，他一定会每周严格到圣母大教堂里去做弥撒。”埃德哈斯这样评价自己的上司。勃格博士把重建圣母大教堂作为自己毕生的梦想，不但因为它在建筑史上的价值，还因为圣母大教堂正是一座新教教堂，至今教堂的门口，依然竖立着马丁·路德的铜像。

　　每一块砖都回到原来的位置

　　直接参与一线施工的工匠约有200名，他们中有不少是跟埃德哈斯一样，通过报纸招募来的。对工匠们有严格的要求，除了建筑技术外，这些工匠还必须具备一定的考古和文物知识。他们在废墟上将砖瓦残片精心清理出来，测量，拍照，分类，有一些破碎的砖头还需要依原样修补，拼接。

　　埃德哈斯比划着给我们讲解，“教堂倒塌的时候，不是直着坐下的，而是有一定倾斜度地倒下。因此，精确测量每一块砖头的大小和重量，根据它落地离教堂中心的距离，就可以计算出这一块砖头在原教堂墙面上所在的高度……”

　　在废墟中，许多石头已经被埋到了地下，清场的时候需要小心分类，因为每一层的砖头，都意味着在原建筑中的不同位置。有些石头上有数字标记或者雕刻花纹，这样辨别和拼接就比较容易。大量的图片和计算工作都是由计算机精密完成，整理好的砖瓦被标好号码，放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等造到它所在的位置，就把这块旧砖填回原位。

　　这是一项远比拼图更考验智慧与恒心的工作，它的背后，折射了一个民族的态度。

　　重建后的圣母大教堂，其建筑材料有43%是从原教堂废墟中挑拣出来的，人们从7110块旧砖中挑出3539块重新使用，重建所需的材料重达6万吨，其中废墟材料利用率达34%。

　　今天你所看到的教堂，黑白二色掺杂，其中白色的石材就是新补的，黑色的则是原先的。新旧对比昭然。埃德哈斯说，这种特殊的砂石日久风化，极易变色。大约50年后，经过日晒雨淋，新建的部分就会变得跟旧有的部分浑然一色了。

　　教堂内所有的壁画和装饰，也力求恢复原貌。不少油画是根据资料照片重新绘制的，但当时只有黑白照片，油画的色彩已不可考。重建小组请来许多当地的老人，请他们帮助回忆内部的装潢与色彩，包括教堂内当年巴赫经常弹奏的重达20吨的管风琴，包含4873个声管和4个键盘，也是根据出土的碎片，照当年的式样重新仿制的。

　　重建后的圣母教堂高91.23米，宽50米，巨大的砂石穹顶外部直径为26米，重达9000吨，是阿尔卑斯山以北最大的建筑穹顶。在教堂67米高处设有一个平台供人远眺，易北河谷和德累斯顿的风光尽收眼底。

　　大有来头的镀金十字架

　　“目前我们教堂内部的参观都是免费的，去年仅落成庆典当天就有6000多人参观了教堂。而到塔顶观外景则需要收取8欧元的费用，现在已有1200名游客参观了塔顶。在那里你可以看到整个德累斯顿的全貌。”埃德哈斯带领着我们由旋转石梯登往塔顶，建筑师出身的他，在教堂落成后，工作职能已经发生了转换，他以及他所在的基金会，要把重点放到教堂的旅游管理和维护上来了。

　　67米的塔顶已是德累斯顿的制高点——这座古城数百年来恪守着不造高层建筑的规定。蓝天如洗，美丽而尊严的巴洛克式旧城在我们眼底静静铺陈，埃德哈斯突然停止了介绍，我们都站着没有说话，凛冽的风将头发吹得凌乱。

　　亲历并见证圣母大教堂十多年重建过程的埃德哈斯，只是重建教堂协会7000会员中的一位。基金会的募捐超越了国界和阶级，总共募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3亿欧元。重建工程用掉了其中的3/4。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多次解囊，女王的堂兄肯特公爵在英国募集到110万欧元，德裔美籍诺贝尔奖得主布罗贝尔将得到的全部奖金180万欧元捐出。一个荷兰反法西斯抵抗小组成员的后辈人送来捐款，而他们的父辈恰恰是在德累斯顿被纳粹枪杀的。在教堂周围卖纪念品的小店里，有一种售价50-80欧元不等的手表，手表的表盘里镶着一颗绿豆大的教堂废墟里的碎石头，销售收入也将用于教堂的修缮。

　　教堂穹顶上镶铸的十字架金光闪闪，这个高达8米的24K镀金十字架，由当年对德累斯顿发动空袭的英国捐赠。埃德哈斯在我们的本子上写下了Alan Smith这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叫施密斯的镀金艺术工匠在报纸上看到消息，从英国赶来这里当志愿工，因为施密斯的父亲当年参与了对德累斯顿的轰炸。他说，父亲很少提及曾参加过的战役，惟有对德累斯顿的空袭令父亲日夜不安，他希望用自己的镀金手艺为宽容与和解做一点事情。

　　盟军在战争结束前夕，对德累斯顿进行大规模轰炸是否当真具有军事价值？对这个问题史学界一直众说纷纭，但圣母教堂的重建至少抚平了德累斯顿人几十年来的心理创伤。即使我们不提政治，不提战争，仅仅是美本身，就具有穿越伤害并始终传递下去的力量。前德国联邦总统科勒在落成仪式的致词中，对豪普特曼60年前的名言给予了补充：“谁如果失去了信心，就来看看重建后的圣母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