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首先是诗人然后是其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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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6月21日16:04 南方人物周刊 | |||||||||
顾彬 首先是诗人,然后是其他 中国的诗歌太复杂了,你去问任何一个中国人,包括作者本人,他们都不一定能够告诉你,某一首诗是什么意思,该如何翻译 汉学这几年在德国的发展非常好
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 Kubin)教授,当今德国最负盛名的汉学家、翻译家及诗人,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翻译过鲁迅等大量中国知名作家作品,把中国当代文学系统地介绍到了德国。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波恩 德国汉学大家顾彬,正埋头于中国戏剧史的写作,他并非这一领域的行家,这让他感到烦恼和吃力。他的孩子闹着要父亲带他们去看世界杯的比赛,可是,他摊开双手用汉语说,“已经打不到票子了,没办法。” 波恩大学明黄色的长堡,旁边是芳草如茵的绿地,莱茵河静静流淌,满树似锦的繁花,无声无息飘落嫩粉色花瓣,眉目动人的金发姑娘躺在阳光下的草坪上读书。顺着这样一条诗意的道路走到长堡尽头,便是顾彬教授所在的汉学系了。灰白头发的先生捧着咖啡杯走出来,开口是地道的中国式招呼:“你吃过饭了吗?” 他领着你来到办公室,四面墙中有二又三分之一面是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满满当当,其中有不少是像《四部丛刊》、《史记》这样的大部头中文典籍。桌子上、凳子上、任何一个平面上,都见缝插针地堆着书本。顾彬将一大摞书从椅子上抱开,用袖子殷勤地拂了拂并不存在的尘灰,请你坐下——这个近二十平方的办公室里,也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坐了。 这位勤奋的学者、高产的翻译家、忧郁的诗人,额间有抚不平的深刻皱纹。他穿斯文的灰色衬衫,极窄的领带矜持稳重,神情愁苦,语速缓慢,声音喑哑,典型的欧洲老派知识分子。他与同事正在编撰的《中国文学史》只剩下最后一本《中国戏剧史》没有完成,这部文学史上启商周,下至当代,洋洋大观,将是目前世界上第一部具有通史意义的中国文学史。颇具意味的是,这桩本该由中国学界来做的事情,被德国的汉学家们率先做了。 1988年,顾彬及其所在的波恩大学即开始计划编撰中国文学史,从2002年开始,该丛书以每年起码一本的速度出版。“华东师范大学准备把这套《中国文学史》全部翻成中文,一共包括:中国古典诗歌史、中国长篇小说史、中国中短篇小说史、古文、文学评论、戏剧史,第7本是我刚写完的中国20世纪文学史,第8本是目录,帮助读者了解德国从18世纪开始把哪些中文著作翻成德文,第9本是中国作家年鉴,第10本是索引。” 在撰写中国20世纪文学史的过程中,顾彬不断地感到困惑,该如何来评价这些当代的作家们?现时现地的评价又能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位早期受左派思潮影响的学者,一度格外钟情中国1980年代的文学作品,但是20年过去了,重新回头审视这些作品,他发现很多并不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好。“所以中国人说,当代人不修当代史,也有道理。我过去那样认为就是错的吗?我今天这样认为就是对的吗?研究当代作品的时候,我可能还缺少一种,距离感。” 未来神父迷上唐诗 顾彬是中德两国文化的辛勤“搬运工”,作品经他翻译成德文的中国作家,数量已经不下100位,许多中国当代诗人,正是通过顾彬,为全世界所知道,比如:北岛、杨炼、张枣。他在柏林的寓所,经常借给来自中国的诗人暂居。国内有人骂他是傲慢的德国学者,但是熟悉他的中国朋友却说,冤枉了,顾彬是典型的“热水瓶”,外冷内热。 顾彬对人文社科涉猎甚广,除了汉学,他还修过哲学、日尔曼学、日本学和新教神学。更早的时候,他在德国北部一所大学学习神学,准备在毕业后成为一名神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一首唐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几行悠远的诗句,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他开始学习汉语,启蒙老师是天津人,给他起了中文名字顾彬。 这个贴切而儒雅的名字,让顾彬颇为中意,但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因为老师不会说德文,而他自己那时的汉语也很差劲。 “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德国没有什么人学汉学,因为没前途。我那个时候刚刚开始学中文,班上一共只有3个学生。所以老师对学生特别好,他不让我们放,上他的课是太有意思了。”顾彬决定去看看中国,但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中国去不了,他认为香港代表不了中国文化,于是转而去了日本。在日本,他发现中国文化无处不在,遍地都是中国的建筑,中国的书画……回国后,顾彬决定放弃神学,将汉学作为自己一生致力的方向。“东方的文化特别关注人,我对‘人是什么’非常感兴趣。”多年西方神本思想浸淫的顾彬,完成了对人本的第一次皈依。 我不管什么大美女 在波恩每次举办诗歌朗诵会,介绍到顾彬,主持人首先都说他是位诗人、翻译家,最后才补充:他也是汉学系的主任教授。 而顾彬自己的气质,也更接近诗人。他坚决不同意中国诗歌走向没落的说法,随着诗歌越来越复杂,能读和爱读的人越来越少,这是全世界范围内诗歌发展的共性。在他看来,中国的诗人,完全可以跟当下国际最优秀的诗人平起平坐。 他在翻译诗歌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创作。他感叹,“中国的诗歌太复杂了,你去问任何一个中国人,包括作者本人,他们都不一定能够告诉你,某一首诗是什么意思,该如何翻译,所以只能靠自己的灵感。”顾彬对自己的翻译非常自信,在模糊弹性的汉语和严谨精准的德语之间切换自如。他曾说过:“我并非语言的工匠,不是阐释者,不是中间人,我是创造者。我使杨炼在德国复活了。没有我,他在这里是死人一个。” 顾彬自己出版有《老绝望唱新歌》、《小丑塔》两本诗集。问他反响如何,他说:“第一本出版后一点反响也没有,第二本出来后终于有了一篇书评,题目是‘一个迷途的汉学家’!”在王家新家里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顾彬当着20多位中国诗人的面,用德文朗诵了自己的诗歌。 2003年,顾彬的第二本诗集获得了由德国古老的“读者会”评选的诗歌奖,这个一向低调、绝少向人提及个人成就的老学究,居然高兴地写信向中国朋友道喜,足以看出,在他心目中,诗人的桂冠,重于教授的头衔。 北岛认为顾彬的诗“简短而节制,富于哲理”,宛如他的人品。 顾彬跟许多中国诗人保持着长期而稳固的友谊,他清楚地报出:与北岛相识20多年,杨炼20年,王家新10年,翟永明10年…… 最初结识北岛的时候,朦胧诗正遭到全面批判。“北岛当时的情况不怎么理想,80年代初,外国人和中国人见面也不怎么容易,他来找我,在门口徘徊,他的压力很大,我的压力也很大。”1985年,在顾彬和王蒙的帮助下,北岛来到柏林参加了国际文学节。 顾彬翻译翟永明的诗歌特别多,写她的文章也特别多,尤其推崇她90年代末以后的作品。“我非常重视她80年代中期写的诗,她的女人视角非常独特,性的角度,她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诗歌看起来非常简单,比较好翻成德文,现在她年龄大一点了,写的诗有一点幽默感讽刺感,她现在的诗歌是最成熟、最好的。” ——有人说如果中国的诗歌文化是一副扑克牌,翟永明就是当仁不让的红心皇后,你觉得呢? ——我同意,她是大美女!当然了!但是我重视她的诗歌,她美不美我不管。 我们都是运动员 1981年,顾彬来到北京大学开始研究工作,北京图书馆派图书管理员张穗子协助他查阅图书,你能想出比这更顺理成章的邂逅吗? 在图书馆,他们的见面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研究工作结束以后,一个外国男人跟一个中国女人的私人关系,在当时要冒不小的压力。“只能偷偷见面。我一年去两次中国,都是选择春天和秋天,因为这两个季节,北京不太冷,也不太黑暗,可以在外面见面。” 哪里人少,他们就往哪里去,摸熟了北京的大小公园和小树林子,最常去的,是香山,因为那里人最少。有朋友告诉他,如果被公安局抓住,外国男人没事,中国女人是要被送去劳改的。张穗子天性自由,毫不在意,但是顾彬却暗自忧心。 “不过我没有想过放弃这段爱情,我有的时候还是很乐观,因为我知道中国老在变,有一天肯定会有很大的变化。” 有两次,他们约会的时候,后面果然有人盯梢,这在今天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公安局的人跟在后面,想把我们抓住,但是没有成功,因为我们都是运动员。” 顾彬的幽默也是冷的,自己一点不笑。 他解释说,他喜欢踢足球,张穗子喜欢游泳,乒乓球打得很好,年轻的时候还爱跳舞,两个人跑步都很快,甩掉两个盯梢的不成问题。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中国在变,4年后,张穗子终于可以移居德国,与顾彬结为夫妇,并为他添了一双小儿女。 如今,61岁的顾彬每周还要踢一次足球——你真的很难想象连走路都很缓慢的他在足球场上的情景。不过,据波恩大学比较宗教学系的刚德珂(Wolfgang Gantke)教授评价:“在足球场上他可不温文尔雅!” 顾彬每年来中国教学4-6个星期,每次来都要带一个足球,最后一次下课,把球送给学生。他说,要把中国的足球留在中国。这些球都是中国岳母送的,岳母知道他的这一癖好,专门给他买了许多足球,现在家里还堆着十来个。 学者不吵架太无聊了 顾彬的生活有点清教徒式的简朴和刻苦,在成为教授十多年后,才贷款买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据说也是堆满了书籍。他向往儒家式的天伦之乐,陪孩子散步,接孩子放学,带孩子看医生,是他的功课。这一天,他要带12岁的儿子顾子彬去做例行的体检,儿子黑发黑眼,一口汉语来自妈妈的师承,说得比爸爸还好。 每天早上8点,顾彬已经骑着自行车来到波恩大学的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讲学和工作。德国的大学正在经历改革,老师越来越少,而汉学的学生却越来越多,课程负担很重。 “汉学这几年在德国的发展非常好,波恩大学汉学系和中文系的学生加起来有五六百人,有的时候有一百多个学生同时来上我的中国历史课,在报名的学生中,非华裔的学生占了60%到70%。” 除了教学,写学术著作,翻译,作诗,十几年来,顾彬还和妻子共同经办着一份杂志,《袖珍汉学》,“88年的时候,我妻子刚来德国,当时还没有工作,她希望能够做一些事,宣扬中国的精神,介绍中国的文化。”波恩大学出钱,顾彬自己还得贴一些,《袖珍汉学》由此诞生。为了向德国汉学始祖卫礼贤的《汉学》致敬,顾彬在前面加了“袖珍”二字,这本杂志主要针对学术机构及图书馆订阅,每期印制400-500份,数目在学术性杂志里还是算不少,在德国和美国图书馆都能看到。 他每年来中国好几次,还兼着中山大学等几所高校的客座教授,此外,就是开会,参加活动,找原作者谈话,跟学者论辩——最著名的,是跟刘小枫教授长年累月兼长篇累牍地“吵架”,两个学者的学术背景有点相似,但是历程却正好相反,顾彬是弃神学从文学,刘小枫却是弃文学从神学。他们似乎在绝大多数的问题上都存在分歧,比如宗教、比如现代性、比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但是我们年纪都大了,又都是半个儒家,所以争论也很平和。而且,如果两个学者在一起,他们的观点完全一致的话,那就太无聊了。” 德国大学制度,世界现代大学制度的源头。 自德国思想家洪堡1810年创设柏林大学始,德国的大学模式,直接影响了英国、法国、美国等国大学的现代化,也为中国现代大学的建立提供了鉴照。1917年,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留德四年后,返国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他以“学术自由,兼容并包”、“教授治校”等理念,将北大改造成现代史上著名的学术教育重镇,其思想迄今仍有隽永的现实魅力。 本刊此次访问德国,大学制度是考察的重点内容之一。 进入21世纪以来,德国的大学教育制度也在改革。革新的重点有二:一是引进英美大学的学位制度;二是大学收费。德国有悠久的“福利国家”传统,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实行免费入学,为何会酝酿改革?具体措施是怎样的?这对已经启动了大学收费制度并引起极大争议、被称为“新三座大山”之一的中国教育来说,无疑会有参照作用。 本刊共采访了三所著名的德国大学:柏林自由大学、哥廷根大学和柏林工业大学。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