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行进中的史诗

　　一无所有——行进中的史诗

　　从《一无所有》，崔健开始了，中国摇滚开始了，原创的流行音乐开始了，它的背景是：一个新的文化时代开始了

　　★ 本刊记者/曹红蓓

　　1986年5月9日晚，北京工人体育馆，纪念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现场，名不见经传的崔健脖子上搭块白毛巾，一裤脚高一裤脚低地站定在舞台上，吼出那句“我曾经问个不休……”。

　　这是《一无所有》第一次公开演出，观众以前从没听过这歌，但第一遍副歌部分响起的时候，全场都在跟着唱。他们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一首史诗的诞生。

　　梁和平是最早听到《一无所有》的人之一。作为演唱会上现场乐队的键盘手，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排练日。梁给了一个长音后，崔健第一嗓子一冒出，“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直觉那里边有一种多年期待的东西。”中间休息时，乐队成员达成默契：“这个伴奏得好好来”，此后每到排练《一无所有》，乐队都极为认真。

　　1986年7月，当时上大二的李皖在家乡江苏徐州的小音像店里淘到了一张薄膜唱片，《一无所有》是其中收录的第一首歌。“乍一听有点刺激的、不舒服的感觉，可却一直想听，它好像是自己身体里边固有的东西。”李皖说。

　　这张唱片的制作人是中国录音录像出版总社的音乐编辑吴海岗，他也是那场晚会的策划者之一、现场的后台主任。“我们当时就没有把它当成爱情歌曲。那种不言自明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是我们特别看重的。”据吴介绍，因为演出是一次性的，没有音像备案，所以政治上要求相对松一点，当时选节目时，《一无所有》顺利通过。

　　但是做录音带的时候碰到了麻烦。在编排上，吴海岗将《一无所有》放到第一首，并把整张专辑的大标题定为“一无所有”，副标题才是“纪念国际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会”。录音主任当即问他：“你是不是不想在这儿干了？”

　　录音带发行后，因为崔健被原单位开除，听众来信都寄至中央乐团由梁和平收转。梁记得来信最多的是学生和知识分子，说得最多的是自我意识的觉醒。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将《一无所有》选入了《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谢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编选一个世纪的文学经典，难免挂一漏万，因此只能选最能反映当代人状态和情绪的作品。而且，单从文字上看，《一无所有》“本身就是很好的诗。”

　　80年代能反映时代精神的文化思潮、文化现象有很多，但只有崔健的《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学术上的背景。当时国人物质上和精神上两手空空的状态，在这段3分半钟的大白话里得到坦陈，在摇滚乐的形式下变成尖锐的呐喊。崔健以本能般的先知先觉，成为时代选中的代言人。

　　“像崔健这样的时代代言人在很长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李皖认为：中国过去有一个整体人群，90年代后，这个人群已被打散成了碎片。崔健不可能，别的艺术家也不可能再代言一个时代。

　　崔健作为时代代言人的使命已经结束，可这首歌还没有唱完。如今在物质上，中国已经有了资产的概念，不再一无所有；但在精神上，《一无所有》的迷惑和追问却始终没有消散。

　　《一无所有》首演时站在台上的几个小伙子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唢呐刘元，一直和崔健在一起，还经营着一家爵士咖啡店；贝司王迪还在做音乐；吉他张勇曾经出国，后来做乐器买卖；鼓手安志刚下海经商；键盘梁和平做一些文化策划。在梁看来，他们中间经济上最好的，是那些离开音乐经商的人，“既然他们舍了音乐，肯定是得到了更大的利益。”

　　当年演出的组织者，曾经掀起中国流行音乐第一波的中国中录总公司如今在乐坛已经边缘化了，吴海岗目前几乎是赋闲的状态，他说：“命运曾经抛过来一个球，我接住了，在手里揉了揉，给了点温度，然后又传了下去。它再和我没关系了。”

　　眼下李皖是武汉一家媒体的常务副总编，乐评人。李皖说他20年来“很少做回顾，一直向前。”“面对形形色色的现象学会理解和宽容”，是他这些年精神上最大的收获。

　　至于崔健，按李皖的说法：“还是中国当代一根敏感的神经。”

　　崔健和李皖一样不喜欢回顾，“这个话题挺可怕的。”崔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厌恶《一无所有》。”这么多年来，崔健每次登台演唱，听众几乎都要求他把《一无所有》再唱一遍。“一唱，那些和我同呼吸的人就到外边抽烟去了。”在崔健眼中，这种演唱已经沦为纯粹的“销售环节”，是为了到场的观众不得不做的一种付出。

　　至于创作《一无所有》的动机，崔健说：“现在就连我自己都快不理解了。总重复说，真的也会说成假的。”

　　崔健甚至对怀旧产生了逆反。“所有有过的东西都是零。我想我到七八十岁时候想的应该都是九十岁的事情。老回忆的人是‘nice guy’，而我是有什么忘掉什么。”

　　崔健承认他是这个变化时代里的既得利益者。“我们之前的几代人，也许之后的几代人都不会像我们，有这样巨大的跨越感。”以前，崔健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开车，或住上自己买的房子。“在你的日常生活中看不到那些被时代吞噬的人，你就没法否认拥有的感觉。”但有的时候，崔健也会怀疑，多少年后，再看现在的时代，会不会像现在看《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文革年代一样，是一种虚无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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