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要]:执导春晚已经是12年前的事情,可在很多人眼中,“春晚总导演”还是王冼平的“第一身份”。现在,王冼平希望人们忘掉这个身份。
2001年春晚结束后,总导演王冼平在央视的一个节目中谈起了春晚背后的故事。镜头前的她并没有显得有多兴奋,她语调缓慢而优雅:“我不会再做春晚导演了。”
她搪塞了追问,“给年轻人机会嘛。”
十二年后,王冼平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向《中国周刊》记者道出了当时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是不想再做一次傀儡。”
留一个名
从演播厅回家的路上,已经快要天亮了,鞭炮声还会零星响起。王冼平看着车窗外,马路空空荡荡,这大半年春晚总导演的身份让她心累到极限。
王冼平在责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当一次春晚总导演,非要留下个虚名。
其实,王冼平不是第一次参与央视春晚的导演工作。
1987年,刚刚进中央电视台五年的王冼平和赵安一起被选中成为1988年春晚总导演邓在军的副手。策划会开完的第一周,团队里的音乐编辑因为得了黄疸性肝炎住院,负责音乐类节目的王冼平又兼任了音乐编辑。
而晚会当天临近尾声时,领导找到王冼平和赵安,说他们都是年轻导演,字幕不能写导演,只能写副导演,而且名字要放在那位住院的音乐编辑之后。
当年,王冼平27岁,赵安28岁,两个年轻人心里不服,决定抗争一下,就在直播出的字幕里写“副导演:平平安安”。
参与过春晚主创后,王冼平渐渐开始独立做大型晚会。
1994年春晚,总导演郎昆因尝试技术创新影响节目效果,在直播前七天,领导要求更换总切换,台里安排王冼平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王冼平心里清楚,总切换是总导演之外总重要的岗位,失败要承担重大责任,即便是成功了团队里的人也不会高兴,因为报字幕时“王冼平”三个字要排在那些辛苦了大半年的同事之前。
于是王冼平跟台领导约定,无论成败,这一届春晚主创名单里都不出现自己的名字。
除了身边的朋友和参与过那两届春晚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王冼平在2001年春晚之前已经两次参与春晚而且担当重要岗位。
2000年,王冼平评上了正高级编辑,整个文艺部除了领导之外只有她、郎昆和倪萍有正高级职称。那一年,郎昆已经当了两届春晚的总导演,倪萍则是过去10年春晚的主持人。不明就理的同事很奇怪,怎么从未参与春晚的王冼平能评上正高级编辑?王冼平觉得,自己必须真正做一回春晚总导演,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于是,那年夏天,厚厚一叠春晚的竞标方案中有一份来自于王冼平。
王冼平并不喜欢竞标,而更愿意做一些“舍我其谁”的晚会。偏偏2000年的竞标却异常开放,原本只有文艺部参与的春晚方案竞标,扩大到全台所有部门所有岗位,连新闻中心也组团参加竞争。
从六七个方案选其一,变为十几个方案选其一已经让王冼平颇为不满;在竞标结束后又传出有人“背后活动”,结果几天之后一群人又被拉到顺义拍摄基地重新采用匿名方式第二次招标。
王冼平一度想要退出这场滑稽的竞标,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成为“春晚总导演”是必须的。
43张“小条子”
2000年夏末,刚刚出差回京的王冼平得知自己的方案中标,但是另外两个竞标导演王宪生、金越也要并到2001年春晚团队,和王冼平并列春晚总导演。
王冼平自己倒没有异议,没想到当年李岚清副总理到台里去慰问春晚团队时,听说有三个总导演,便问:“这怎么回事儿?总导演不是应该一个吗?为什么是三个,谁说了算?”台领导只好打马虎眼说分工不同。
已经是文艺中心副主任的赵安,曾经特意跑来找王冼平解释:“排在第一个的才是真正的总导演,王宪生、金越配合你。这样就有更多人能当上总导演,大家都很积极,你要理解。”
王冼平半开玩笑地说:“只是一个组织工作者罢了,听话就够了,换了谁做都是一样的。”王冼平心里想的根本不是她和王宪生、金越谁听谁的,而是明年冬天的那一台晚会有多少节目能从艺术的角度考量。
开始选节目,台里给王冼平送来了43张“小条子”,都是各路领导推荐来的歌手,关系一个比一个硬。
王冼平马上召集这些歌手到她办公室开会,大家一头雾水,从来没有人给“条子演员”开过会。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王冼平走进去,用一贯优雅的语调说,“这一次你们得感谢我们这些导演,你们自己心里都知道你们怎么到的春晚剧组。我希望明年你们换一种方式上春晚,不要拿条子来,拿作品。你们有本事花一年的时间去找作品,去请人给你们写作品,去好好长本事,明年不要再拿条子来,拿作品来。好,散会。”
几十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时,王冼平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没想到,在王冼平面前一句话不敢说的“小条子”们一回去就开始动用关系给王冼平施压。最硬的那张“小条子”是个女歌手。王冼平说,那个女歌手的演唱水平无法恭维,但却要求在12点独唱。
王冼平一听就火了,坚决不同意。于是就有领导为这个女歌手说项,送礼。王冼平把礼物退回去后,对方就开始来硬的。
女歌手的母亲打电话给王冼平,“你有领导吗?你知道你们的领导是谁吗?知道你领导的领导是谁吗?”这位母亲一边施压一边提出要求,串烧歌不行,六重唱、四重唱都不行。只要独唱,最次也要二重唱。
王冼平气得跑到台办说要开新闻发布会请辞春晚总导演,领导们都来劝王冼平,但是却没有人站在她的阵营,请辞最终也没奏效。
最终,这个女歌手在一个重要的时段唱了男女二重唱。
这些关键的节目王冼平尚且不能做主,更多的事情,她无能无力——她希望大摇臂扫下去,每个桌面是干干净净的,可现实是上面摆满了赞助商产品;她想要的简洁大气的舞台设计,可码了一排格格不入的盆栽……
2001年春晚后,台里开总结会议。政治导向、社会好评、广告创收、技术创新……说了一溜儿够,王冼平坐在人群中听报告,没有一项是和艺术有关的。
“我们是在给中央电视台‘演’春晚导演,”王冼平演得似乎让台里很满意,但她自己却再也不愿意碰春晚。
有愧的坚持
2001年春晚发生一件事,让王冼平愧疚至今。事情的起因不是她没有坚持艺术,恰恰相反,是她坚持了艺术。
当时,一首选送上来的歌曲让王冼平颇为欣赏,名叫《亲爱的中国,我爱你》,“歌名字很土,叶凡的声音非常有味道。”
当年,叶凡还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歌手。王冼平上报了这首歌的独唱,但是因为叶凡没什么名气,领导没有批准独唱,而是建议改为四重唱。台领导还提醒王冼平,这样还能多解决三个条子演员。王冼平只好同意,于是就开始挑人录带子。
正巧正大国际音乐制作中心的老总向王冼平推荐歌手朱桦。朱桦是王冼平多年好友,王冼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知道有机会上春晚,朱桦也很高兴,而且好友当总导演,必然万无一失。
等带子录好,王冼平发现四重唱完全毁掉了叶凡演唱时的那种味道。王冼平下定决心,让叶凡一个人独唱。这一次,她胜利了。
2007年叶凡去世。葬礼后,叶凡的先生告诉王冼平,叶凡在弥留之际还拉着他的手说,“上过春晚,这辈子没有遗憾了。”王冼平一下子落泪了。
王冼平每每说到自己的艺术追求时一定会提到《亲爱的中国,我爱你》,她爱惜这首歌就好像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但是,这首歌又让她想起曾经的好友朱桦。
朱桦没有上过春晚,她没能像叶凡那样一夜成名,王冼平总觉得愧疚,但她却从来没有亲口向朱桦说一声对不起。
“我很想说对不起,但是不知从何开口。如果我有错,那就是我没有本领高超到化腐朽为神奇。但是我有愧,愧在我不能把控得太多,却偏偏改变了朱桦的命运。”
“是他们无法忘记”
“在央视的时候,我笃信自己是最好的导演,春晚的光环实在是太大,让我看不清自己而满足于现状。”2001年春晚之后,王冼平的名气响了起来,走到哪里都被人尊敬,办很多事情,抬出“春晚总导演”的名头,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但是慢慢地,王冼平发现,名利成了她最大的负累。“十二年过去,无论我做多少,人们眼里,我还是‘春晚总导演’”。
2011年,“水木清华”清华大学百年校庆文艺晚会招标时邀请王冼平去做顾问。当时有六组人竞标,王冼平看过方案后觉得都不满意。
“难道百年学府的庆典需要助兴吗?”王冼平提出这场晚会不需要任何一个明星。因为这一点,组委会放弃了之前六组招标方案,聘请了原本是顾问的王冼平来做总导演。
百年校庆一改文艺晚会热热闹闹的风格,通过《水》、《木》、《清》、《华》四大篇章,表现清华大学百年的创业、奋进、发展历史。“用100分钟的时间讲述清华一百年,每一分钟是清华的一年。”
这一场晚会是王冼平人生另一个制高点。“春晚最大限度地发酵了名利,而百年校庆才是我想沉淀下来的东西。”
“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后者呢?”王冼平反问。
2011年,王冼平办起了自己的工作室,50岁出头的她空有一身经验,却和一大批老编导一起成了闲人。
那一年,央视为了培养年轻编导,规定50岁以上的导演不能再做具体的节目编导和节目制片人。音乐频道给了王冼平一个首席编辑的名头,却收回了所有节目,只是聘请她来做顾问。
有了更多空闲时间的王冼平租了一间公寓办起了工作室,她开始发掘一些并不起眼的“原生态”的民间艺术。
“原生态”对王冼平来说,多少是个遗憾。
2006年时,王冼平给台领导提过一套方案。因为青歌赛降温,王冼平提出原生态歌曲大赛的想法。领导看完方案后,提出把这个方案和青歌赛合二为一,在青歌赛的比赛中加入原生态单元。
“原本可以做成一个品牌、一种文化的节目成了青歌赛的一个补丁”,王冼平虽然理解和支持台里的决定,但心有遗憾。
淡出央视之后,王冼平带着自己的团队到江西、四川等地搜罗民间艺术编排了上百场舞台剧、情景剧。现在,她的团队正在制作一部关于蒙医题材的电视剧《蒙医传奇》和一个酒文化的栏目《生命中的那坛酒》。
在《蒙医传奇》的宣传会上,王冼平特别嘱咐团队,一定不要提自己春晚总导演的身份。王冼平希望他们要卖出去的是电视剧本身价值,而不是“春晚总导演”这五个字。
已经过了12年,有些光环,到了该消失的时候了。
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