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改革十批判书
——学者建言《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 策 划/《中国改革》编辑部
主执笔/《中国改革》记者 杨子云
采 写/《中国改革》记者 杨子云 杜 珂 蒋卫武 贾存斗
追寻“五四”,再造文明
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回望“五四”,已是隔了90年的光阴。
90年前的中国,用胡适的话说,处在一个“再造文明”的大时代中。在民主与科学的呐喊之外,各类人士共同的聚焦点便是教育。
1915年新文化运动以来,轰轰烈烈的“再造文明”在教育领域的硕果,便是1922年11月拟定的壬戌学制,这场自下而上,由教育家、民间知识分子和民间教育团体主导的教育改革,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影响最深的一次变革。
2009年1月7日到2月底,《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向社会各界开展第一轮公开征求意见工作。《规划纲要》将决定未来12年中国教育的命运。此番征求意见,引起了网民和媒体广泛的关注、讨论和批评。批评的意见表现在诸多方面,有的认为教育部门组织规划纲要研究和制订用三年多时间,而留给公众的时间却不足一个月;有的质疑其组织方式,认为这是教育行政官僚全然主导的官僚化流程,《规划纲要》办公室设在教育部,办公室主任由教育部部长担任,办公室各小组则由教育部各司长担任,组织环节上缺少非官僚系统的专家学者的参与,担心此举又成了官僚们的一次游戏;有的质疑其决策程序,认为在决策程序设定环节上没有全国人大的提前参与和最后的表决,这是行政权力再次对人大立法权的侵犯;有的质疑征求意见的问题设定,认为看不出《规划纲要》的基本价值、原则和标准,看不到危机,认为这是一个价值定位缺失的高度技术化的纲要,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纲要,反映了技术官僚的保守、狭隘、封闭、小气。还有人将这种行政主导并征求社会意见的方式概括为“民主集中制”,所谓“民主”就是向社会征求意见,所谓“集中”就是教育部门的官僚说了算,难保实现真正意义的参与。
本刊提出追寻“五四”时期的传统,希望邀读者一道温故1922。1922年,中华民国北洋政府制定了上世纪的第五个教育改革案,即壬戌学制。此改革案由当时的民间组织全国教育会联合会广泛汲萃民间建议,在多个方案中、经多番讨论后提出,由胡适、陶行知、黄炎培、蒋梦麟、蔡元培、陈独秀等著名教育家、学者、思想家主导。此改革案有七项指导思想:适应社会进化之需要,发挥平民教育精神,谋个性之发展,注意国民经济力 ,注意生活教育,使教育易于普及,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这最后一条,尤为世人称道。与壬戌学制相比,本次《规划纲要》由上到下的改革路径,由行政官僚主导的现状,无不令人忧虑。
本期专题“教育改革十批判书”,汇集了十位专家学者对中国教育改革的批评和建言,希望能引起更多的人,从一个切合本国传统的角度,来关注和推进中国教育的改革、开放和进步,为21世纪的“再造文明”作出努力。■
(本专题鸣谢信力建先生、曹保印先生以及丁东先生)
温故1922
1922年的新学制改革,奠定了中国现代教育的基础。学制的诞生标志着中国从近代教育向现代教育的转型。1922是壬戌年,故又称“壬戌学制”。壬戌学制确立了七项目标。其中的重视教育为社会发展服务,重视个性发展及“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等,在今天仍有重要意义。
壬戌学制是一场自下而上的改革。学制改革的主导者是一批民间知识分子精英。他们以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为舞台,凝聚成一个强力集团,上演了一出有声有色的中国现代教育改革的历史剧。
壬戌学制提出与制定过程,其程序之民主、组织之合理、研究之详备、态度之审慎、效果之切实,足以资今人借鉴。
壬戌学制是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催生的果实。
教育家管教育的时代
《中国改革》:民国教育话题很大,我们今天先探讨一下民国教育跟当下教育最根本的区别在哪里?
王丽:第一,民国时期是教育家管教育。当时无论是大学,还是小学、中学,都有一大批称得上是教育家的校长在管理学校。如蔡元培、梅贻琦、蒋梦麟等。其实很多中学校长都是教育家,比方说我最近两年在做研究的汇文中学,这是个教会中学,校长叫高凤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教育家。他在美国留过学,是美国西北大学文学硕士、波士顿大学教育哲学博士,还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及哈佛大学做过研究。还有北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就更不用说了。
并且我在研究中还发现, 他们一方面有着非常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到国外留过学,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吸收了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教育思想;同时他们都信奉教育救国,而且一生身体力行。你想想,这样的人去办教育,能办不好吗?
第二,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不是单个的散兵游勇,他们多数凭借当时为数众多的民间教育团体。由于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影响,那个时侯教育思想界十分活跃,涌现了平民教育、工读教育、职业教育、实用主义教育等多种进步教育思想,由此也出现了不少民间教育团体。比如,主导并制定壬戌学制的“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便是当时影响最大的一个民间教育团体。其他还有1 9 2 3年晏阳初组织成立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还有“中国科学社”、“中华职业教育社” 、“ 中华教育改进社”等。这些团体十分活跃。他们一方面进行各种社会调查,汇集社会意见,使下情上达,最终影响政府决策;另一方面也办杂志办报纸办各种学校,开启民智。当政府法令颁布之后,他们又起到了监督实施的作用。总之,他们在政府和民众之间,相当于枢纽的作用。
第三,当时的教育部管得少。从学校种类来说, 当时有公立学校,有私立学校和教会学校,还有大量的私塾。我现在所知道的一些文化老人中,许多人都上过私塾。如任继愈先生、庞朴先生、冯英子先生等。他们大多是五六岁左右先入私塾开蒙,然后再上新式小学。他们今天之所以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我想跟他们当初受的教育不无关系,尤其是他们开蒙时期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不无关系。而且当时办得最好的大多是私立学校和教会学校。还有必须强调的一点是,当时检验一所学校办学质量的标准就是公众信誉,而不是某个教育行政部门的“评估”或“统考”,当然更没有全国统一的高考。
“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
《中国改革》:你刚才提到了1922年的壬戌学制,讲到它是自下而上、由民间的各个教育团体、由懂教育的知识分子和教育家们推进的。那么,壬戌学制的指导原则和指导思想是怎么样的?
王丽: 用胡适的话说,“新学制(壬戌学制)的特别长处,在于它的弹性”,就是说不搞“一刀切”。在壬戌学制之前,中国已颁布过四次学制。壬戌学制在1915年以来新文化运动及1919年“五四”运动的历史背景下产生,学制以七项标准作为改革的指导思想:1、适应社会进化之需要;2、发挥平民教育精神;3、谋个性之发展;4、注意国民经济力;5、注意生活教育;6、使教育易于普及;7、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这七项标准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7条“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
这个弹性制是很需要的, 中国这么大,地区发展的差异如此悬殊,“一刀切”的政策势必会给各地教育带来危害。这样的例子今天比比皆是,比如停办中师,撤村并校等,初衷都非常好,可在实施过程中却出现了很多问题,这是政策制定者始料而不及的。
《中国改革》:追寻1922年壬戌学制的提出、起草以及整个议决过程时,会发现一个十分值得关注的现象:新学制是由全国教育会联合会提出草案、最终形成决议并通过的。
王丽:全国教育会联合会相当于今天的“NGO”,下面有十四个省的分会,如江苏、浙江、广东、湖南等,是当时影响最大的民间教育团体。1915年由江苏省教育会副会长黄炎培等人发起成立,1925年解散。每年都要召开一次全国性年会,一共开了11次。每次会议都对教育界重大问题提出大量议案,表达教育界的主张。1921年10月,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第七届年会在广州召开,以讨论学制改革为中心议题,其中有广东等11个省区的代表提出了11份学制改革议案。经会议讨论,议决以广东省提案为大会讨论蓝本,提出了新的学制系统草案。
那么,为什么以广东提案为蓝本?因为1920年第六届年会议决,各省联合会都必须分头起草一份学制改革草案,并在次年年会上提交会议讨论。广东省教育会为此组成了一个由71人组成的阵营庞大的学制系统研究会,是各省中最为重视的。1922年《新教育》杂志第4卷第2期有专文介绍其前后经过情形,题目就叫《广东省提出学制系统之经过及其成立》。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其程序之民主、组织之合理、研究之详备、态度之审慎、效果之切实,非常值得今天的人们借鉴。因此,广东草案在11份草案中脱颖而出,被作为年会讨论蓝本。
《中国改革》:壬戌学制的制定,民间知识分子教育群体扮演了改革的主角,当时的教育部,在学制制定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
王丽:第七届广州年会后,各地教育界纷纷响应,开会讨论新学制,许多教育杂志还专辟了学制改革研究专号,出现举国上下讨论新学制的热潮。当时的北洋政府教育部迫于形势,1922年9月在北京召开“学制会议”,邀请教育专家和各省行政负责人对“新学制草案”进行审订、修改,最后出了一个“新学制会议议决案”,准备提交同年10月全国教育会联合会第八届年会讨论通过的。不料在年会上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因为教育部官员大概一时也放不下架子,就打官腔,希望会议只“悉心讨论”教育部提交的这个“议决案”,不要讨论广州会议上通过的“学制系统草案”。这下惹恼了一些代表。会上,浙江代表许倬云(编者注:非曾任台湾大学历史系主任之许倬云)上台演说,把教育部痛骂了一顿,认为教育部那个议决案是换汤不换药,毫无革新意味。当时的山东督军田中玉和两位教育部官员坐在台上静听。事实上,后来教育部所做的,就是批准和认可这个新学制,并且将它付诸实施。